这个七月,天气异常闷热,天公不下一点雨,傍晚时分,天边堆积起铁灰色的云团,轮廓锋利如刀劈斧凿。老人们眯眼眺望,喃喃着“兄弟山戴帽了”,可那云始终吝啬得不渗一滴水珠,只在落日熔金时镶一道滚烫的红边,嘲弄般俯瞰着干渴的大地。
入夜后,月光清冷似霜,晒了一天的瓦片仍在黑暗中无声地蒸腾着余热。
一道幽蓝的电弧如毒蛇般窜起,在狭窄的腔体内疯狂舔舐。
火,着起来了…
午夜的火光撕裂了新乡村的宁静,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焦糊味,像烧焦的塑料混合着腐朽的糖浆。顾安的老弟顾峰猛地从木板床上弹坐起来,抽动着鼻子,像只警觉的小兽。
“哥!阿妈!是那种味!…插排烧糊了那种臭胶味!”顾峰的声音劈了叉,带着灼人的惊恐。
顾安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浓烟如同鬼魅的巨蟒,正从隔了两条窄巷的沈家伯祖母家方向翻滚升腾,贪婪地舔舐着墨蓝色的夜空,将几点寒星也吞没了。刺眼的橘红火光在浓烟深处跳动,映亮了鳞次栉比的老厝屋顶那沉默的瓦片脊兽,它们仿佛也在烟与火的炼狱里痛苦地扭曲呻吟。
“走水了!!沈家阿嬷那边!快救火啊——!”顾安的父亲顾沛嘶哑的吼声瞬间炸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顷刻间,沉睡的小村活了。
木门拍打墙壁的砰砰声、杂乱的奔跑声、铁桶水盆的叮当碰撞声、惊惶的呼喊交织成一片。左邻右舍提着水桶、端着脸盆蜂拥而出。
顾安抄起墙角的扁担和水桶刚冲到门口,却被奶奶陈芹一把拦住。老人瘦小的身躯却有着磐石般的镇定,浑浊的眼睛紧紧望向那火光冲天的方向,斩钉截铁:“安仔!沈家伯祖母!她腿脚不行,还在床上!你想法子进去!快!”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救出来,先让她住我家!”
火场近在咫尺。热浪像无数烧红的针,迎面狠狠扎来,逼得人几乎窒息。呛人的浓烟如同有生命的怪物,在狭窄得仅容两人侧身而过的巷弄里横冲直撞,疯狂地往人眼鼻喉里钻。
燃烧的木质结构发出噼啪的爆裂脆响,像是垂死老屋痛苦的骨骼断裂声。空气中那股劣质塑料燃烧的臭味愈发浓烈刺鼻,正是顾峰闻到的源头。
邻居们组成一道蹒跚的人龙,从最近的水井接力传递着一桶桶水,泼向那扇已经被火舌燎黑的厚重木门。水浇上去,发出“嗤啦”一声绝望的惨叫,瞬间化作白汽,杯水车薪。
火势借着老厝紧密相连的木梁和堆放的杂物,正试图攀上邻居的屋檐。
“门锁死了!里面卡住了!”一个汉子捂着口鼻咳嗽着大喊。
顾安的心沉了下去…
前门已然是烈焰地狱。他想起沈家伯祖母家那低矮不起眼的石头后墙,连着一个杂草丛生的小后院。他转身就跑,像只灵猫般钻进更幽暗的侧巷,避开灼人的热风主路。
“一,二,三……”后院的小木门半朽不堪,顾安用肩膀猛地一撞,门栓应声断裂。院子里弥漫的烟淡一些,但热气依旧蒸腾。他冲到唯一亮着微弱灯光的窗户下,那是沈家伯祖母的卧房。窗户被几根生锈的铁条封死,里面传出压抑而恐惧的咳嗽声。
“伯祖母!是我!顾安!”他用力拍打窗棂。
微弱断续的声音带着哭腔从铁条缝隙里挤出来:“安…安仔…我动不了…咳咳…烟…好呛…”
“您躲好!我进来!”顾安低吼。他双眼死死盯住那扇反锁的后门,紧急呼叫系统,小爱同学的系统声音响了起来,顾安意念瞬间沉入脑海深处那个奇异的空间…
一个静止、无声、仿佛时间凝固的立方体。这是他深藏心底、源于一次奇遇的秘密。意念锁定那扇门,心头默念:“收!”
沉重的木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股带着死亡气息的浓烟热浪扑面而来。顾安屏住呼吸,猫腰冲了进去。
小小的卧房已被浓烟填满,能见度极低。劣质塑料燃烧的臭味浓得化不开。借着窗外火光,他看到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沈家伯祖母沈王氏,正虚弱地呛咳着,意识模糊。
“得罪了,伯祖母!”顾安冲过去,一把掀开厚被子裹住老人瘦小的身体。他毫不犹豫,意念再动,将裹在被卷中的伯祖母瞬间送入那绝对安全、隔绝烟火的一立方储物空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老人轻柔地从现实中剥离。
……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空虚感瞬间抽走了他大半力气。他不敢耽搁,原路冲出后门,顺手将那扇消失的门又“放”回原位堵住浓烟。他抱着那看似空荡荡的被子卷,跌跌撞撞冲出后院,绕到前门的火光喧嚣处。
“门开了!快泼水!”人们还在奋力扑救,火焰小了些,但浓烟更盛。
“沈家伯祖母呢?”父亲顾沛满脸烟灰,焦急地抓住顾安的肩膀。
顾安大口喘着粗气,脸上沾满汗水和黑灰,他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卷放在地上铺开。众目睽睽之下,他意念微动。
沈王氏安然无恙地躺在被褥中央,虽然紧闭双眼,面色苍白,胸膛却平稳起伏。她身上甚至没沾到一丝烟灰,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安稳的睡眠。
人群瞬间死寂,只剩下火焰不甘的噼啪声和远处井水传递的水声。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这近乎神迹的一幕。
“老爷保号……” “这…这怎么做到的…” “阿嬷!阿嬷出来了!”
不知是谁最先回过神来,猛地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无法抑制的呼喊: “好样的!顾安!” “顾家小子!神了!” “救出来了!人有救了!”
掌声、欢呼声、带着哽咽的赞叹声,如同潮水般压过了火魔最后的喘息,在狭小的巷道里汹涌回荡,冲散了弥漫的恐惧和硝烟味。火光映照着一张张劫后余生、激动不已的脸庞。
奶奶陈芹扑到沈家伯祖母身边,粗糙的手颤抖着抚摸她的脸颊,老泪纵横:“阿姐…阿姐…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她抬头看向被众人簇拥、有些不知所措的顾安,眼神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难以言喻的深意。
午夜的火场渐渐被控制,留下焦黑的断壁残垣和呛人的余烬味道。疲惫的邻里各自归家,但议论声仍在小巷深处低回。
顾安刚给安置在奶奶床上的沈家伯祖母喂下温水,堂屋虚掩的门就被轻轻推开,带进一阵微凉的夜风。
沈知微站在门口,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白皙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杏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里面盛满了惊魂未定的水光。她穿着一件单薄的浅蓝布衫,袖口在微微发抖。
“安哥哥……”她的声音又轻又哑,像被砂纸磨过,目光越过顾安的肩膀,死死锁定在床上昏睡的伯祖母身上,仿佛一错眼人就会消失。
顾安侧开身,让出视线。“嘘,刚睡着。吸了些烟气,医生看过了,没大碍,就是吓着了,身子虚。”
沈知微这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她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指尖想去碰触伯祖母布满皱纹的手,又怕惊扰似的停在半空。最终,她只是轻轻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我…我听到消息时,魂都飞了…”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砸在粗糙的土布被面上,洇开深色的圆点,“他们说…火是从插排起的…烧得那么快…我想着阿嬷她…”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顾安默默递过一块干净的粗布手帕。“没事了。”他声音低沉,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奶奶说了,让伯祖母就在这里安心住下,养好了再说。”
沈知微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把脸,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向顾安。火光映照下的少年,脸上蹭着黑灰,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绺绺,衣袖也被燎破了一块,露出底下微红的皮肤。这副狼狈的样子,却让她莫名感到一种山岳般的安稳。
“安哥哥,”她吸了吸鼻子,声音依旧哽咽,却带着无比的认真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巷子里的人都说是你…是你把阿嬷从后门带出来的,像…像神仙一样…谢谢你…”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被燎破的衣袖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你的手……”
顾安下意识地将手臂往身后缩了缩,扯出一个安抚的笑:“火星子溅到而已,小口子,不碍事。救人是应该的,何况是伯祖母。”他避开她眼中那过于明亮和探究的感激,“你今晚也吓坏了,要不要喝口热水?”
沈知微摇摇头,目光重新落回伯祖母安静的睡颜上,不肯移开分毫。“我就守着阿嬷。”她小声却坚定地说。
窗外,残留的焦糊味还在夜风中低徊,像一声沉重的叹息。但这小小的土屋里,却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填满。油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床上的老人、疲惫的少年和守着亲人的少女,仿佛将外面那个烧焦的世界暂时隔绝开来。
只有沈知微偶尔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吸气声,和伯祖母平稳绵长的呼吸,在寂静中交织,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