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的汕市平原,晨曦撕开了海天交界处灰蓝色的幕布。咸腥而湿润的海风,裹挟着昨夜凝结的露水气息,掠过广袤的田野。
顾安家那六分水田,经过老乌叔犁铧拖拉机的翻耕,浅乌的泥土被梳理得细腻平整,如同吸了墨汁的巨大砚台,在微明的天光下闪烁着深沉湿润的光泽。田垄边浅浅的水沟里,浑浊的水流缓慢淌过,倒映着逐渐清亮的天空。远处,蜿蜒的韩江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条沉睡的银色蟒蛇,偶尔被早起的渔船划过,漾开粼粼波光。
田埂旁一小块特意辟出的苗圃,是生命的临时摇篮。晚稻的秧苗经过奶奶陈芹和爷爷顾文波二十多天旱育法的精心照料,已然亭亭玉立。它们挤挤挨挨地站在一起,根须在浅土下盘根错节,紧紧抱团,嫩绿的叶片狭长挺拔,挺直向上,叶尖还坠着晶莹剔透的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晨风吹过,秧苗们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如同低语的沙沙声,仿佛一群披着翠绿战袍、等待检阅的新兵,充满了蓄势待发的蓬勃朝气。
当地抢抓农时,流行着几句谚语:
“早稻抢雨,晚稻抢暑”:晚稻育苗要趁早稻未收时抢高温资源。
“秋前插秧增产,秋后插秧减半”:立秋是移栽死线,育苗必须为移栽预留窗口期。
这些都是前人劳作经验的深刻总结。
“安仔,猛看!”奶奶陈芹赤脚踩着湿润的田埂,裤腿高高卷起,露出布满岁月痕迹却依旧结实的小腿,她指着苗圃,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庄稼人特有的自豪,“这就是阿嬷用‘旱地练兵’法养出来的‘精兵崽’!筋骨壮,腰板硬!唔似以前水秧苗,娇滴滴,挪个地方就软趴趴。这些崽啊,像咱们的后生仔,耐风耐浪!”她的话语带着浓重的乡音,却铿锵有力。
“阿嬷讲得不错。”老爸顾沛笑着应和,他和老弟顾峰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秧苗从苗床起出,轻轻抖落根部多余的泥土,再仔细地用稻草绳扎成一小捆一小捆。
顾沛古铜色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小心呵护着手中嫩绿的生命,“旱育苗,根须抓得死牢,像渔网一样密实,插落田里,生根快,台风天都唔惊!”他把扎好的秧苗放入旁边的竹子“秧箩”里,翠绿映着竹黄,生机盎然。
顾安深吸一口气,带着重生后那份近乎虔诚的珍视,缓缓踏入冰凉的泥水中。脚下黑褐色的泥浆瞬间包裹住他的脚踝,带来一种奇特的、令人心安的沉坠感和冰凉触感。这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前世的他,也曾在这片泥泞中嬉闹抱怨,却从未真正体会过这份与大地的深刻连结。他抬眼望去:爷爷顾文波拖着那具自制的、带有齿状格子的“划格器”,在平整的田泥上沉稳地来回拖动,泥浆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方格纹路清晰显现,将偌大的水田分割成无数整齐的小单元,宛如一张等待描绘的巨幅棋盘;大姑顾佩然动作麻利,正将箩筐里的秧苗均匀地抛掷到田块各处,翠绿的秧捆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稳稳落在泥浆上;老妈李云娇则在田边,耐心地指导着从镇上来的沈知微,声音温和清晰:
“微微,手指要像拈毛笔写字那样,轻轻捏住苗腰这里,”李云娇拿起一小撮秧苗,白皙的手指在翠绿间格外显眼,“用力要均匀,莫太紧张。插下去时,唔可以太深,埋过‘心’,苗就透唔过气;也唔可以太浅,风吹水荡,‘脚根’唔稳容易倒。”她边说边做示范,手臂轻盈下探,手指精准地将几株秧苗稳稳插入泥格中央,那秧苗仿佛找到了归宿,立刻精神抖擞地挺直了腰杆。
“哇!云姨好厉害!”沈知微穿着顾安家借来的旧衣裤,戴着一顶宽边草帽,小脸被清晨的阳光晒得微微泛红,眼睛里充满了新奇和一丝紧张,“它……它真的站得好稳哦!像个小绿人!”她学着李云娇的样子,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捏起几根秧苗,小心翼翼地插下去,结果手指一抖,秧苗歪歪斜斜地躺在了泥水里,惹得旁边的毛小易爆发出一阵毫不留情的大笑。
“哎哟喂!我的沈大小姐!”毛小易是顾安从小一起滚泥巴长大的死党,此刻他自己也插得歪歪扭扭,深一脚浅一脚,还不忘夸张地调侃,“你这是请秧苗躺下来看风景啊?看我的!”他豪气干云地抓起一大把秧苗,模仿着大人的架势,使出蛮力猛地往泥里一杵,“砰”一声闷响,泥浆如同小型喷泉般炸开,精准地溅了他自己和旁边的顾峰满头满脸,“噗!咳咳咳……呸!这泥巴……也忒调皮捣蛋了吧!”
“易哥你个混蛋!”顾峰猝不及防被糊了一脸泥,又好气又好笑,胡乱地用衣角擦着脸,“插秧是绣花,不是打桩!要温柔!看我的!”顾峰显然比毛小易更有经验,他稳住下盘,手指灵活,插下去的秧苗虽然不算特别直,但也颇为精神地立了起来。
爷爷顾文波看着孩子们在泥水里打闹嬉笑,自己也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乐呵呵地说:“后生仔,莫急,熟能生巧。插秧这门功课,甲做人一样,心急食唔了热豆腐。你看看这田水,像唔像一面镜?你心浮气躁,它就映出你的歪歪扭扭;你心平气和,它就映出你的横平竖直。”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汕市特有的韵味节奏,朴素的道理随着晨风飘荡在田野上。
年轻人们好像懂了什么,继续帮忙干活。
太阳渐渐升高,挣脱了最后一丝雾气的束缚,仿佛一枚烧得正旺的铜钉,牢牢钉在湛蓝无垠的天幕上。光芒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田野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肉眼可见的热浪在泥水上方扭曲升腾,浓烈的水汽混合着泥土、腐烂稻茬和新插秧苗的青涩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蝉鸣从田埂边的金凤树和大榕树上炸开,尖锐而不知疲倦,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声网,将劳作的人们笼罩其中。汗水如同蜿蜒的小溪,从每个人的额头、鬓角、脖颈、脊背争先恐后地涌出,汇聚,滴落在浑浊的田水里,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黝黑的泥格中,一点一点被翠绿填充蔓延,如同在一张巨大的深棕色宣纸上,用饱蘸生命汁液的狼毫,细细勾勒出充满希望的阡陌纵横。
“收工!食饭咯!” 爷爷顾文波洪亮的吆喝声如同天籁,宣告着上午战斗的结束。众人纷纷从泥泞中拔出双脚,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田垄边的引水沟渠旁。冰凉的渠水冲刷着腿脚上的泥浆,带来一阵短暂的、令人战栗的舒爽,也冲走了大半的疲惫。
顾家的小院离田地不远,红砖灰瓦的屋檐下,邻居家那棵枝繁叶茂的龙树眼撑开巨大的绿伞,投下浓密清凉的荫蔽。两张厚重的八仙桌早已在树荫下拼好。最勾魂摄魄的,是那口黑洞洞的祖传柴火大灶里飘散出的霸道香气。
奶奶陈芹用晒得噼啪作响的竹片和散发着清香的小土豆,精心焖煮的一大锅白米饭,刚刚揭开了厚实的木锅盖!
无法形容的浓郁米香,混合着柴火特有的烟火气和锅巴的焦香,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神经,霸道地盖过了田间所有的泥土味、汗味和海腥味。
腾腾热气中,只见锅里的米饭粒粒饱满晶莹,如同浸润了玉髓,散发着温暖纯净的光芒。靠近锅壁的地方,一层厚厚的、金黄油亮的锅巴已经形成,边缘微微卷翘,发出诱人的“滋滋”轻响,焦香四溢。
“哇!攀(香)到!”毛小易第一个像闻到腥的猫一样窜到桌边,鼻子夸张地翕动着,“顾奶奶!这饭香勾魂啊!没菜我都能干三碗!”
“吹牛不打草稿!”顾峰毫不示弱,抄起一个比他脸还大的瓷海碗,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比比?看看谁先添第三碗!”
大人们看着两个活宝,疲惫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大家围桌坐下,盛饭的盛饭,端菜的端菜。简单却充满诚意的午餐摆上了桌:
一盆堆得冒尖、热气蒸腾、米香四溢的柴火白米饭是当之无愧的主角。
一碟色泽油亮酱红、泛着诱人光泽的豆酱焖五花肉,肥肉部分近乎透明,瘦肉纹理分明,浓郁的豆酱咸香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一大盘翠绿欲滴、油光水滑的蒜蓉炒番薯叶,叶片肥嫩,蒜香扑鼻,带着清晨刚从地里掐下来的鲜活气息。
一小碟深褐色、切得细细的自家腌咸菜脯,咸香爽脆,是下饭和解腻的利器。
一大瓷钵冰镇过的绿豆汤,绿豆煮得恰到好处,微微开花起沙,清澈微黄的汤水里沉着脆甜的马蹄丁,几粒朱红的干枣点缀其间,如同碧波中的红宝石兀自沉浮,散发着清甜的凉意,是炎炎烈日下最熨帖的救赎。
没有过多的客套,劳作后的饥饿是最直接的指令。筷子与碗碟碰撞,发出清脆欢快的声响。那柴火焖煮出来的米饭,果然名不虚传。饭粒软糯却不失弹性,咀嚼间带着一种独特的、源自柴火的焦香和谷物自身的甜香,即使空口吃,也让人回味无穷。挖一勺酱红油亮的五花肉盖在雪白的米饭上,浓厚的酱汁瞬间浸润开来,再夹一筷子碧绿的番薯叶,送入口中,米的香甜、肉的脂香酱香、青菜的清爽脆嫩、咸菜脯的咸香爽脆……几种看似简单的味道在口腔里碰撞融合,奏响了一曲质朴却动人的劳动赞歌。
毛小易和顾峰果然践行了他们的“豪言壮语”,风卷残云般各自扫荡了三碗米饭,最后为争夺锅底那块最大最焦脆的金黄锅巴,差点上演全武行,斗嘴的声音和夸张的动作惹得一旁小口吃饭的沈知微忍俊不禁,肩膀不住地抖动。
冰凉的绿豆汤适时登场,清甜微沙的汤汁滑过灼热的咽喉,带着马蹄的脆爽和红枣的微甘,如同一股清冽的山泉,瞬间浇熄了五脏六腑里的燥火,连被太阳炙烤得微微发烫的皮肤都仿佛得到了抚慰。每个人都忍不住舒服地喟叹一声。
饭饱汤足,疲惫似乎也被这温暖的食物驱散了大半。大姑顾佩然满足地放下碗,脸上带着她一贯的、如同夏日阳光般爽朗耀眼的笑容,她响亮地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好啦好啦!”她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今日辛辛苦苦,总算把这‘青绿地图’画完咯!晚稻落田,心头大石落下一半!”她环视着家人,眼睛里闪烁着对丰收的憧憬,“等到年底,新谷晒干入仓,田也歇够了气力,就到了摘柑的黄金时候啦!”她的语调扬起,带着蛊惑人心的热情,“冬节边,我家柑园里的柑漂亮得没人能比!太阳晒足,皮薄得像纸,汁水多得咬一口能喷出来,甜到入心入肺!” 她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挥舞着手臂,仿佛那满树金灿灿的果实就在眼前招手:“说定了!到时候齐齐整整,大家都来!阿姑包你们食到肚圆,摘到手软!柑园个门,为自家人开到底!”
“好哩!阿姑!讲定啦!”顾峰和毛小易立刻兴奋地跳起来响应,仿佛已经闻到了柑园的甜香。 沈知微也放下汤匙,甜甜地笑着点头:“多谢阿姑!” 顾安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声音清亮地应和:“好!阿姑!我一定去!摘最大最甜的那个,柑仔给你!” 阳光穿透龙眼树层层叠叠的叶片,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然而,在这无比应景的、充满活力的笑容之下,顾安握着筷子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大姑顾佩然的脸上。
此刻的她,面色是健康的小麦红,透着劳作后的光泽,双目炯炯有神,笑声爽朗洪亮,说话时中气十足,常年田间劳作练就的结实身板似乎蕴含着无穷的精力,整个人像一棵沐浴在阳光里、枝干遒劲的榕树,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
可这鲜活、健康、充满力量的形象,却像一把冰冷的、淬了盐的刀,猝不及防地、狠狠地捅进了顾安的记忆深处,精准地挑开了那个被他刻意尘封的、鲜血淋漓的抽屉。
仅仅五年后的前世,同样是这张脸,却如同枯萎的落叶,失去了所有血色,蜡黄、枯槁,深陷在惨白病床的枕头里。那双曾经能轻松提起半箩谷子、插秧快如疾风的大手,变得骨节嶙峋,无力地搭在被子上,皮肤松弛地包裹着嶙峋的骨头……刺鼻的消毒水味取代了泥土和柑园的芬芳……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浑浊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然而,即使在那被病魔吞噬的至暗时刻,只要身体稍有一丝力气,她依然会强撑着精神,用虚弱的声音打电话过来:“沛啊……带阿安仔、阿峰仔……来阿姑家食饭啊……阿姑煲了汤……” 桌上,永远会摆着他爱吃的菜。插秧季她再也无法下田帮忙了,电话里的牵挂却也从未断绝:“田里的水够未够?秧苗生得齐无?……” 大姑顾佩然,就像那片盐碱滩涂上最坚韧的芦苇,无论风雨如何摧折,总会默默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庇护的绿荫投向家人。
“这么好的人……对我们这么好……”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巨大酸楚和无边疼痛的情绪,如同汹涌的暗潮,猛地冲垮了心防,直逼眼底。顾安慌忙低下头,用长长的睫毛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假装专注地用筷子去拨弄碗底残留的几粒晶莹饱满、吸饱了酱汁的米饭。
前世那沉重的无力感,眼睁睁看着亲人生命之光一点点熄灭却束手无策的锥心之痛,在此刻轰然爆发,旋即被一股如同磐石般沉重、却又带着破土而出之倔强的决心所取代!
那决心,沉甸甸地坠入心底最深处,像一粒被汗水和泥土包裹的种子,在名为“重生”的土壤里,疯狂地汲取着“守护”的养分,开始不顾一切地生根、发芽:
“这一世!无论如何!不惜一切代价!我一定要阻止!一定要改变!大姑必须好好的!她的笑声必须年年响起!响在丰收的稻浪里!响在金黄的柑园里!响在这热气腾腾的饭桌旁!” 他要守护的,绝不仅仅是眼前这片由他们亲手描绘、承载着希望的“青绿地图”,更是这方小小屋檐下每一张温暖生动的笑脸,是流淌在血脉深处、带着柴火饭香和泥水气息的亲情羁绊。
院外,新插的秧苗在正午微熏的风中轻轻摇曳,细嫩的叶片贪婪地捕捉着每一缕阳光,努力地挺直腰杆。海风依旧带着咸腥掠过田野,吹皱了田水,吹动了老龙眼树的叶子,也吹拂着桌上残留的饭菜香气。碗底那几粒浸润了决心和誓言的米饭,在顾安眼中,仿佛化作了沉甸甸的锚点,将他牢牢地钉在了改变命运的航道上。
那份沉静而磅礴的决绝,如同田里刚刚扎根的新绿,虽稚嫩,却蕴含着穿透季节、改写未来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