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鹰愁涧的炉火,从未有过片刻停歇。

冶炼场深处,巨大的鼓风皮囊在精壮汉子们整齐的号子声中起伏,发出沉闷而雄浑的“呼哧——呼哧——”声浪,如同这山寨永不疲倦的心脏搏动。炉口,炽白近青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将上方粗大的烟道烧得通红,喷吐出滚滚浓烟,直刺铅灰色的苍穹。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硫磺、金属和汗水混合的气息。叮叮当当的锻打声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汇成一片令人血脉贲张的铁石交响。

金葵伫立在最大的一座熔炉旁,火光在他沉凝如铁的脸上跳跃,映亮他深邃眼眸中比熔化的青铜更灼热、比淬火的山泉更冰冷的专注。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刚刚从陶范中取出的青铜箭镞。镞身粗糙,布满翻卷的毛刺和范线,镞尖圆钝。他拿起一块细腻的油石,沾了点旁边陶罐里的清水,稳稳地捏住箭镞尾部,将圆钝的镞尖抵在石面上。动作沉稳,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苛求。粗糙的青铜与油石摩擦,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每一次摩擦,都带走一丝多余,向着锋锐的极致逼近。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颊侧滑落,滴在灼热的青铜上,“滋”地一声化作转瞬即逝的白烟。

“大人,第三批箭镞开锋完毕,共三百枚,已交付库房。”

韩勾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一种完成艰巨任务后的紧绷。他脸上沾满黑灰,手上裹着防止烫伤的厚布,指节处磨破了皮,渗着血丝。自弩机崩裂的血训之后,“锐金”二字,已化为刻骨的烙印。

金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依旧锁死在指间那枚逐渐显露出幽冷线条的箭尖上。

“砂眼几何?弯折几何?”

“砂眼,仍有七枚,深藏内部,打磨时方现,已剔除重铸。弯折,三枚,淬火时应力不均所致。”

韩勾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自责。

“记下。位置,深度,形态。淬火水温,时长,入水角度。”

金葵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锤,

“下一炉,泥范需再筛三遍,淬火池水温差,不得超半指。”

“诺!”

韩勾挺直腰背,眼中疲惫被更深的专注取代。这便是新的铁律,血与火淬出的铁律。

聚义厅内,气氛与冶炼场的灼热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巨大的火塘里松木熊熊燃烧,噼啪作响,橘红的火舌舔舐着悬挂其上、滋滋冒油的整只烤鹿。浓郁的肉香混合着粟米酒的醇厚气息弥漫大厅,却压不住主位上传来的沉重气息。

温良踞坐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石椅上,独眼扫过下方。李黑子、孙大膀等山寨旧部头领红光满面,大口撕扯着鹿肉,粗陶碗碰撞声不绝于耳。而金葵带来的锐金卫核心——王猛、张魁、钱豹、石岳等人,则坐在稍下首,虽也进食,却明显克制,腰背挺直,眼神锐利,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如同混入狼群却依旧保持猎豹本能的猛兽。

温良抓起面前烤得焦香的巨大鹿腿,狠狠撕咬下一大块肉,油脂顺着虬髯滴落。他猛灌一口浑浊的酒液,发出满足的“哈”声,随即“咚”地将粗陶碗顿在石案上,震得碗中酒液泼洒出来。

“痛快!”

温良抹了一把嘴,独眼精光四射,扫视全场,洪亮的声音压下了喧闹:

“小的们!鹰愁涧这块牌子,算是立住了!西岐狗崽子们啃不动咱们的石头,夹着尾巴滚了!炉子里的火没熄,刀枪也越磨越利!”

他猛地指向厅外冶炼场方向,那里传来隐约的锻打轰鸣,

“三弟的手艺,没得说!往后,咱们的兄弟,手里家伙会更硬!”

厅内爆发出一阵狂热的欢呼和拍桌声。旧部们兴奋地挥舞着酒碗,对金葵投去敬畏的目光。

温良抬手压下声浪,独眼微微眯起,闪烁着草莽枭雄特有的、对力量的贪婪与扩张的野心:

“但是!”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光有家伙什儿,够吗?不够!远远不够!”

他猛地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如同铁塔,投下巨大的阴影:

“西岐这次是退了,可他们骨头没断!喘过气来,迟早还要扑上来!朝歌?哼!那昏君奸臣自顾不暇,指望他们?不如指望山里的野猪不拱咱们的粮仓!”

他踱了两步,粗糙的大手按在冰冷的石案上:

“咱们现在,人还是太少!守这鹰愁涧的险要,勉强够用。可要想活得自在,活得长远,光守着这山沟沟不行!得能打出去!得让山下那些肥羊,听到‘鹰愁涧’三个字就哆嗦!得让西岐的狗崽子,再想来的时候,掂量掂量自己的牙口够不够硬!”

他猛地一拍石案,目光如电,射向下首的金葵:

“三弟!你练兵是把好手!可兵呢?好兵是练出来的,更是招出来的!光有刀枪架子,没人使,顶个鸟用?老子要人!要更多能拿刀、能射箭、能跟咱们一条心拼命的兄弟!”

金葵放下手中切割鹿肉的青铜短匕。他迎着温良灼灼的目光,沉稳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大当家所言极是。刀锋已砺,当觅持刀之手。然,招兵买马,非比劫掠。所招者,需能融于山寨,需有根骨血性,需经得起操练,更需,心向鹰愁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依旧沉浸在酒肉中的山寨旧部,

“若如过往,只图一时之快,招揽些乌合之众,劫掠时一拥而上,遇强敌则作鸟兽散,非但不能强寨,反成累赘,甚至埋下祸根。”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几个正欲叫嚣着“下山绑人”的头目噎了一下。李黑子挠了挠头,嘟囔道:

“那,三当家你说咋办?总不能让兄弟们下山去请吧?”

温良也皱起眉头,盯着金葵:

“三弟,你的意思老子明白。可这荒山野岭,哪来那么多现成的、合用的好苗子?难道还挑三拣四不成?”

一直安静坐在温良右侧,慢条斯理用竹箸夹着野菜羹的马善,此刻放下了箸。他端起陶碗,轻啜一口温热的酒水,清癯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如同清风拂过燥热的厅堂:

“大哥,三当家思虑深远,确有道理。兵贵精,不贵多,尤贵其心齐。”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

“山下并非无人。连年战乱,苛政如虎,西岐劫掠如梳,多少村落破败,多少壮丁流离失所,或藏于山林为寇,或困于绝地等死。他们缺的不是力气胆魄,缺的是一个活路,一个能让他们拿起刀不是为了抢口吃的,而是为了护住自己那点活命指望的地方。”

他转向温良,眼神带着洞察的智慧:

“鹰愁涧有险可守,有粮,更有三当家带来的铸兵强技。此乃根基。此等根基,对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流民、对那些被西岐逼得家破人亡的汉子而言,便是黑暗中的一点星火,绝壁上的一根藤蔓!他们所求,不过一隅安身,一口活命之食。若能予之,再示之以我山寨之威,同仇敌忾之心…此等人心,此等人力,汇聚而来,方是真正的‘兵源’,是能与我等同生共死的根基!”

温良独眼中的急躁渐渐被思索取代,他摸着虬髯:

“二弟的意思是,咱们下山,不是去抢人,是去,招揽?给那些快饿死的穷哈哈一条活路,让他们心甘情愿给咱们卖命?”

“正是此理。”

马善颔首,温润的语调中蕴含着力量,

“此为‘活人’之术,亦是‘立根’之本。招兵非一日之功,当有章法。可先遣精干小队下山,探明附近流民聚集之所,观其规模、处境、人心向背。同时,散出消息:鹰愁涧,可活人!愿以力换食,同抗西岐者,可投!”

金葵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接口道:

“二当家深谋远虑。此策可行。然,探路者,需机敏果敢,熟知山野,更需心存仁念,能体察民瘼,方不致激起民怨,反为山寨树敌。且西岐游骑恐仍在左近,此行凶险异常。”

温良的目光在厅内逡巡,最后猛地定格在王猛身上。王猛如同感应到召唤,立刻放下手中的肉块,挺身站起,腰杆挺得笔直,古铜色的脸庞在火光下棱角分明,左臂那道狰狞的旧疤微微抽动。

“王猛!”

温良洪声道,

“你小子够硬!心思也还算细!老子看你行!带上黑子、孙大膀,再挑几个腿脚利索、脑子灵光的兄弟!明天一早,给老子下山!摸清楚,山下还有多少喘气的?都猫在哪个耗子洞里?敢不敢跟咱们鹰愁涧一条心干他娘的西岐狗!”

“诺!”

王猛抱拳,声如金石,眼中燃烧着坚毅的火焰。李黑子和孙大膀也立刻起身,大声应和。

马善补充道:

“王队长,此行首要探明实情,切莫轻易许诺,更不可暴露山寨虚实。多看,多听,多思。若遇流民,可示之以善意,言明鹰愁涧愿庇护抗暴求生之人,但去留自决,绝不强掳。一切,以全队平安归来为要。”

“谨遵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之命!”

王猛沉声领命,目光扫过金葵。金葵对他微微颔首,眼神中传递着无声的嘱托与信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薄雾如纱,笼罩着崎岖湿滑的山道。寨门在沉重的绞盘声中开启一道缝隙。

王猛率先踏出,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短褐,腰间紧束布带,脚踩耐磨的草鞋。他背负着一柄用厚布严密包裹的长刀,身形沉稳如山。身后跟着李黑子、孙大膀,以及七八个由他亲自挑选的山寨精悍汉子。所有人皆作流民打扮,身上沾着刻意抹上的泥灰,兵器或藏于柴捆,或裹在破布包袱里。唯有那洗不去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警惕眼神和行走间无意流露的默契阵型,显露出他们的不同。

一行人如同融入山林的幽灵,迅速消失在薄雾弥漫的晨霭之中。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鹰愁涧附近那些曾经有炊烟升起,如今却可能已化为焦土或藏匿着绝望流民的村落。

鹰愁涧的炉火依旧在咆哮,锻打声依旧在轰鸣。但聚义厅内的喧嚣,似乎被这支出寨的小队带走了一丝。温良站在寨门内的了望台上,独眼望着王猛等人消失的方向,虬髯在晨风中微动。金葵立于冶炼场的高处,手中那枚箭镞已被磨砺得寒光四射,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群山,落在未知的险途。马善则在厅内,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粗陶碗,清澈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篝火,深邃难测。

砺锋之路,不仅在于刀枪之锐,更在于聚人之心。鹰愁涧的命运齿轮,随着这支小队的下山,再次被推动,碾向未知的血火与希望交织的前路。

冶炼场的热浪蒸腾不息,鼓风皮囊低沉的号子如同巨兽的心跳,撞击着山谷的岩壁。炉口喷吐着青白烟柱,直刺铅灰色的苍穹。金葵站在炉前,火光在他沉凝如铁的脸上跳跃,那双深邃的眼眸比熔化的青铜更灼热,也比淬火的山泉更冰冷。他手中捏着一枚刚从陶范取出的青铜箭镞,粗糙的范线尚未磨平。细油石沾了水,在他沉稳到近乎凝固的指尖下,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每一次摩擦,都是对锋锐的索求,对精准的苛责。汗水顺着他绷紧的颊侧滑落,滴在灼热的青铜上,“滋”地一声化作白烟。

“大人,王头儿他们回来了。”

赵吉的声音在炉火的轰鸣中显得细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金葵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他专注地将箭镞翻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继续研磨。直到那圆钝的镞尖在油石下显露出一线幽冷的寒芒,他才缓缓停下,抬眼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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