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沈砚如夜枭般掠过太常府高墙。
白日朝堂的硝烟未散,元明月带回的密谋言犹在耳。郑太常的鱼符邀约,是陷阱还是转机?他指尖擦过怀中“破妄”短剑的剑柄,冰凉触感让灵台保持清明。洞玄之眼在夜色中无声张开,过滤着庭院中每一缕气息流动——两名护院在远处廊下打盹,更漏声规律,没有埋伏的杀意。
书房门虚掩着,一缕昏黄光线透出。
沈砚推门而入。
郑太常郑澹独坐灯下,未着官服,一袭深青常衫,须发如雪。他正在沏茶,动作平稳,紫砂壶口倾出的水流在寂静中发出细微声响。
“沈大人,坐。”郑澹未抬头,将一盏茶推至案几对面。
沈砚行礼落座,目光扫过书房。四壁书架垒满典籍,空气中有陈旧纸墨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他的洞玄之眼掠过郑澹周身——青白色气运如古松挺立,中正平和,深处确有隐忧缠绕,但并无诡诈阴霾。
“太常大人深夜相邀,沈某冒昧打扰。”沈砚开口。
郑澹这才抬眼,目光清明如镜:“非你打扰,是老夫不得不请。”他放下茶壶,从袖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
那是一枚青铜鱼符,与沈砚收到的信物一模一样。
“持此符者,可证身份。”郑澹缓缓道,“也可见,你我已同在局中,避无可避。”
沈砚沉默片刻:“大人知晓沈某在查什么?”
“太白经天,观星楼旧案,沈文昭公的血仇。”郑澹每个字都说得很慢,“还有如今洛阳地下的暗流,龙脉上的阴手。”
“大人何以知之?”
郑澹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走至西墙书架,手指在某处轻轻一按。机括轻响,书架侧面滑开一道暗格。他从中取出一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捧回案前。
木匣开启的瞬间,沈砚瞳孔骤然收缩。
匣中铺着暗红锦缎,其上躺着一卷帛书。帛色陈旧泛黄,边缘已有磨损,但最刺目的,是上面那深褐近黑、力透背面的字迹——那是干涸的血。
“永平三年,冬月初七。”郑澹的声音低沉下去,“沈文昭公在诏狱中,咬破手指,以此绢帕写下绝笔。狱卒陈五,是老夫同乡远亲,良知未泯,冒死将此物带出,辗转送至老夫手中。”
他双手捧起血书,递向沈砚。
沈砚接过,指尖触到绢帕的粗粝与血迹的凹凸。他展开,殷红字迹如刀劈斧凿般刺入眼中:
“臣文昭泣血顿首:太白经天夜,星象本无异!所谓‘星犯紫微’,乃‘镜阁’以三十六面精铜凹镜,借东南土岗地势,反射太白金星之光,伪作凶兆!郑闳主使,冯氏默许,意在铲除反对迁都之臣。臣与观星楼三十七人亲见真相,然禁军围楼,记录焚毁,同僚或诛或囚。今臣将死,唯留此血书为证。后世若有明眼人,当持此证,昭雪沉冤,诛灭奸佞!沈文昭绝笔。”
字迹潦草颤抖,多处模糊,显然书写时已至极限。最后几笔几乎难以辨认,唯“沉冤”二字,写得格外深重。
沈砚闭上眼,指节捏得发白。灵台中仿佛看见阴暗牢狱,浑身伤痕的老人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生命最后时刻刻下这不灭的证言。
良久,他睁开眼,将血书仔细收好,对郑澹深深一揖:“太常大人护此血证十二载,沈砚代外祖父,谢过。”
郑澹扶起他,摇头叹息:“老夫愧不敢当。这些年,眼见郑闳一脉权势日盛,太后垂帘干政,却因势单力薄,只能隐忍。直至你出现——”他凝视沈砚,“你能在朝堂上直面崔琰弹劾,能得陛下些许信任,更重要的,你有洞玄之眼,能见常人所不能见。老夫看到了一丝希望。”
沈砚直起身:“仅凭血书,恐仍难撼动郑家与太后。”
“所以老夫要告诉你的,不止于此。”郑澹重新落座,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极低,“郑闳、太后,他们并非真正的执棋者。”
沈砚心头一凛:“请大人明示。”
“这些年来,老夫暗中查访,发现当年‘镜阁’所用铜镜反射之术,绝非寻常工匠所能为。那些铜镜的磨制、摆放角度、反射轨迹的计算,涉及极高深的星象数术。”郑澹目光锐利,“而郑闳,不通此道。太后,亦不精此学。”
“那是何人背后指点?”
郑澹吐出两个字:“星主。”
书房内空气骤然一凝。灯花“噼啪”炸开,光影摇曳。
“星主……”沈砚重复这个词,“大人可知此人来历?”
“神秘莫测。”郑澹摇头,“老夫只知此名号,存在于一些极隐秘的记载中。据说能窥测天机,以星辰为棋,布局天下。郑家与太后的合作,条件之一便是获取‘星主’传授的星术秘法。‘镜阁’是其手笔,如今洛阳的‘龙门局’,恐怕也是。”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柔然军中突现的星象异人,祭星仪式……若老夫猜测不错,恐怕也与‘星主’脱不开干系。此人或他的组织,所图绝非一朝一代,而是更可怕的东西。”
沈砚沉默消化着这些信息。一个超越朝堂争斗、以星象为手段、布局时间跨度长达十数年的幕后黑手,其威胁程度远超想象。
“大人为何信我?”沈砚忽然问。
郑澹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上浮现一丝复杂神色:“因为你的眼睛。洞玄之眼,百年难现。沈文昭公当年便有此天赋雏形,但他未能完全觉醒。而你……你已走在他前面。这是天意,也是唯一能看破‘星主’迷雾的可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夜空:“老夫在朝中经营多年,虽不掌实权,却有些清流故旧,消息渠道。此后,老夫会暗中为你斡旋,传递必要信息。但明面上,你我须装作不识。郑伦已至洛阳,‘星陨’杀手皆听其号令,他们不会让你活着查出真相。”
沈砚也起身,郑重行礼:“沈砚明白。无论前路如何凶险,此案必查到底,沉冤必雪,国运必护。”
郑澹转身,深深看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此佩有老夫印记,若遇急难,可持此佩至城西‘听竹轩’,那是老夫私产,可信。”
沈砚接过玉佩,入手温润。
离开书房时,已是丑时初。老仆依旧沉默引路,送至角门。
踏入夜色前,沈砚最后回望一眼。郑澹站在书房门口,灯影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角门在身后无声关闭。
沈砚融入黑暗,手中血书与玉佩沉甸甸的。盟友已现,证据再添,但“星主”的阴影,却如这深沉夜色般无边无际。
他抬起头,望向星空。北斗悬于北方天穹,星光冷冽。
忽然,怀中血书微微一热。
沈砚一怔,取出血书。就着稀薄月光,他看见血书边缘那原本空白之处,隐隐浮现出极淡的银色纹路——那纹路似星辰连线,又似某种古老符文,正随着月光照射,缓慢变得清晰。
血书中,竟还藏着一层隐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