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被黑石部营地中央冲天的篝火点燃,粗犷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毡帐的顶棚。泼寒胡戏,这源自遥远西域、融合了祆教祭祀与冬日逐疫传统的狂欢庆典,在北疆的寒风中展现出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马奶酒的醇烈,以及一种躁动不安的、属于节日的独特气息。
赤膊的壮汉们围着巨大的火堆,踏着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如同出征的战士。他们的踏步与呼喝隐隐形成某种战阵的节奏,脚步落地时,地面微尘轻震,显示出不俗的下盘功力与气血修为,这是北疆部族将战场武技融入庆典的独特传统。
鼓手奋力敲击着蒙皮的战鼓,节奏狂野,一声声撞在人的心口上。戴着狰狞鬼神面具的舞者,在人群中穿梭跳跃,模拟着驱赶邪灵的动作,引来阵阵喝彩。更有年轻男女,手持皮囊盛着的冰水,互相追逐泼洒,被淋透的人非但不恼,反而发出更加快意的大笑,认为这能洗去一年的晦气。水珠在火光映照下如同碎裂的琉璃,又在触及温热皮肤的瞬间化作白汽升腾。
在这片近乎癫狂的欢腾中,沈砚、尔朱焕和元明月作为贵宾,被安置在视野最佳的主位。面前摆满了烤得滋滋冒油的羔羊、大盆的酪浆和浑圆的馕饼。尔朱焕显然极为适应这种氛围,他大口喝着酒,跟着鼓点用刀鞘敲击地面,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似乎暂时忘却了连日的追杀与肩头的伤痛。连日的奔波与血战,在此刻部落原始而热烈的生命力冲击下,仿佛成了遥远的噩梦。
元明月起初还有些拘谨,但很快便被这纯粹的、不掺杂质的热烈所感染。她小口啜饮着温过的马奶酒,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美眸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当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小孩子举着水囊,怯生生又大胆地朝她洒来几点水花时,她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莞尔一笑,那笑容在篝火的映照下,竟比漫天星子还要明亮几分。
沈砚的目光掠过狂欢的人群,落在远处沉静的黑暗里。洞玄之眼并未开启,但他超常的灵觉依旧能感受到,在这片喧嚣之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危机感如同潜行的毒蛇,并未真正远离。他的视线偶尔会扫过人群中那几个沉默的身影,尤其是那个总低垂着眼睑、气息收敛得极好的护卫。
“很奇特的节日,是不是?”元明月的声音在震耳的鼓乐中显得有些轻,却清晰地传入沈砚耳中。她不知何时已微微侧身,目光与他一样,投向了更遥远的、被火光勾勒出的群山轮廓。“在中原,我们讲求含蓄,克己复礼。而这里……一切都如此直接,爱恨、欢喜、恐惧,都摆在明面上,像这篝火,烧得毫无保留。”
沈砚收回目光,看向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直来直往,自有其痛快。但也更容易被看透,被利用。”
元明月轻轻点头,眼神有些悠远:“是啊。父皇……我父亲常言,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佐料、时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时看着这北疆的旷野,倒觉得,或许简单些,反而能少许多烦恼。”她话语中不经意流露出的称谓,让沈砚心中微动,但他并未点破。
“简单有简单的活法,复杂有复杂的规则。”沈砚拿起一块馕饼,慢慢掰开,“但人心,无论在旷野还是深宫,大抵是相通的。有所求,便有所困。”
尔朱焕此时凑了过来,带着一身酒气,哈哈笑道:“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来,沈兄弟,明月姑娘,喝酒!今晚不醉不归!这泼寒胡戏,就是要放开了闹,把霉运都泼走!”他端起酒碗,不由分说地与二人碰了一下,仰头饮尽。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滚下,带来一股暖意。气氛似乎也因尔朱焕的豪爽而更加融洽。狂欢渐至高潮,人群开始围绕着篝火形成巨大的漩涡,跳着节奏更快的舞蹈。无数双手臂挥舞着,无数张面孔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扭曲、变形,汇成一片原始的生命之潮。
沈砚三人也被热情的人群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人潮汹涌,推搡间,元明月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沈砚下意识地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隔着不算厚的衣料,能感受到她手臂的纤细和一瞬间的紧绷,随即又放松下来。
人潮再次涌动,将他们挤得更近。为了稳住身形,也为了隔开拥挤的人流,沈砚的手臂下意识地揽过元明月的肩头,将她更稳固地护在了怀中。这个动作超出了单纯的礼节,带着不容置疑的保护意味。元明月先是身体一僵,随即在那充满篝火气息与坚实温度的怀抱里松弛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取代了最初的慌乱。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欢呼、狂野的鼓点、蒸腾的热气与酒意,而在这一小方被隔绝的空间里,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元明月的发丝被风吹起,轻轻扫过沈砚的下颌,带着一丝极淡的、不同于周围汗味与烟火气的冷香。她能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与他平日里表现出的温顺驿卒截然不同的沉稳气息。沈砚则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那双映照着跳跃火焰、却比火焰更深邃的眼眸。
没有言语,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情愫,在这片由喧嚣构筑的奇异寂静中悄然滋生。那并非浓烈的情爱,更像是在漂泊无定的险途中,两个孤独的灵魂偶然寻到的一处可供短暂倚靠的彼岸,是乱世风雪里触手可及的一点温暖。
然而,这短暂的静谧与靠近,瞬间便被打破。
沈砚的目光倏地锐利起来,越过元明月的肩头,穿透狂欢舞动的人影缝隙,精准地锁定了不远处那个一直沉默的护卫。只见那护卫并未沉浸于节日的气氛,他背对着篝火,面部隐藏在阴影里,正用一种极快、极隐蔽的手势,与更远处几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影进行着交流。沈砚的洞玄之眼敏锐地捕捉到,那手势的轨迹并非部落间的暗语,其起承转合间,带着一种超越江湖草莽的、近乎军阵传令般的刻板与精准,更隐隐牵动了空气中一丝极淡的、令人不快的青黑色气运。
几乎在沈砚发现异常的同时,那护卫似乎心有所感,猛地转头,视线恰好与沈砚撞个正着!虽然隔着头攒动的人群,但那一瞬间,沈砚清晰地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闪过的惊讶,以及一丝被察觉后迅速隐去的、冰冷的杀意。
护卫立刻停止了手势,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重新没入人群的阴影中,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但沈砚知道,那不是错觉。
‘军中的手法,却又缠绕着权谋的秽气……’沈砚心念电转,‘这绝非寻常部落纠纷,背后的主使者,其触手可能已深入庙堂。’
狂欢仍在继续,泼洒的冰水,轰鸣的鼓声,醉醺醺的欢笑……然而,在沈砚的感知里,一股潜藏的暗流已悄然涌动,比这北疆的夜风更加刺骨。洞玄之眼清晰地告诉他,那并非单纯的江湖恩怨,刺客手势间牵动的青黑色气运,其根源深远,带着令他熟悉的、源自平城方向的权谋与秽暗。
他轻轻放开了扶着元明月的手,身体微微调整,重新进入了那种看似放松、实则随时可以爆发的戒备状态。
节日的面纱之下,猎人的目光,已然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