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照着乌尔干萨满惨白的脸,他被捆得像只待宰的羔羊,蜷缩在主帐角落。沈砚将他通敌的罪证——那支造型奇特的骨笛和未能送出的情报——摆在兀木首领面前时,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兀木首领的脸色铁青,花白的胡须因愤怒而不住颤抖,他看向乌尔干的眼神,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失望。
乌尔干!黑石部待你不薄!尔朱部视你为智者!你……你竟为了一个虚妄的大萨满之位,将狼崽子引入自家的羊圈?!兀木的声音嘶哑,带着沉痛的血丝。
乌尔干闭目不语,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然而,没等兀木首领做出处置,帐外便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喧哗。火光骤然亮起,将帐篷布映得一片通红,杂乱的脚步声、兵刃出鞘声、还有族人愤怒的咆哮声如同潮水般涌来。
出来!交出外人!
保护少主人!清除祸害!
两种截然不同的呼喊激烈碰撞,显示出部落内部已然分裂。
一名身上带血的年轻勇士踉跄着冲进主帐,急声道:首领!少主人!扎鲁……扎鲁他带着一帮人围住了这里!他们说……说这几个南边来的汉人带来了诅咒,铜匣是灾祸之源,要求立刻交出他们和铜匣,否则……否则就要清君侧,保护部落!
扎鲁?尔朱焕猛地站起身,脸上血色瞬间褪去。扎鲁不仅是黑石部的勇士,更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一起摔跤,一起喝酒,一起追逐过同一个姑娘的兄弟。
帐帘被粗暴地掀开,火光与夜色交织的光影中,扎鲁高大的身影矗立在最前方。他脸上没有了平日的爽朗笑容,只有一种被煽动后的狂热和挣扎的痛苦。他手中紧握着的弯刀,刀尖微微颤抖,指向帐内。
兀木阿叔!尔朱焕!扎鲁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看看我们周围!弥勒教的妖人像秃鹫一样盯着我们!部落的勇士刚刚流过血!这一切,都是从他们三个带着那个不祥的盒子来到这里开始的!萨满长老的预言难道错了吗?为了黑石部的存续,必须交出他们!
他身后,数十名被煽动起来的族人举着火把和武器,眼神中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对传统权威的盲从。他们大多是普通的牧民,害怕灾祸,只想尽快平息所谓的诅咒。
扎鲁!我的兄弟!尔朱焕上前一步,目光死死盯住童年的伙伴,你看着我!看着我身后的朋友!是他们,在烽燧堡与我们并肩作战!是他们,识破了乌尔干的阴谋,避免了部落被里应外合!你现在要我把救命恩人交出去?这就是我们尔朱部和黑石部对待朋友、对待恩人的规矩吗?!
扎鲁避开了尔朱焕的目光,脸上肌肉抽搐,低吼道:规矩?规矩就是活下去!部落的存续高于一切!为了部落,个人的恩情算什么?!尔朱焕,你是尔朱部的少主人,你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别忘了你十五岁那年……
住口!尔朱焕厉声打断他,那段关于汉人商队的血腥记忆如同噩梦般袭来,让他呼吸骤然急促。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哀求的眼神,听到了那些绝望的哭喊。他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帐内的沈砚和元明月沉默着。元明月脸色微白,但眼神依旧镇定,她悄悄握紧了袖中的短刃。沈砚则平静地看着尔朱焕剧烈挣扎的背影,洞玄之眼能清晰地看到尔朱焕周身气运正在忠义、族规、友情与内心信念之间疯狂撕扯,几乎要形成混乱的风暴。
少主人!扎鲁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最后的恳求甚至是一丝哀求,想想部落!想想你的身份!交出他们,一切还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尔朱焕喃喃自语,眼神有一瞬间的空洞。他想起沈砚在戈壁夜谈时对他说的话:你的刀,应该为你心中的而挥,而不是沦为某种僵化教条的工具。
心中的……那是什么?是盲从部落的规矩,哪怕这规矩是错的?是牺牲无辜的朋友,只为换取短暂的安宁?不!他记忆中的狼神,是守护草原、有恩必报、傲骨铮铮的神只,而不是怯懦、背叛和妥协!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逐一扫过扎鲁痛苦的脸,扫过那些被煽动的族人茫然而又固执的眼神,最后落在身后沈砚和元明月身上。沈砚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理解和信任;元明月的眼神则清澈而坚定,毫无畏惧。
所有的迷茫和挣扎,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尔朱焕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内所有的郁结和沉重都吐出去。他猛地转身,面向兀木首领和帐内所有惊疑不定的头领,声音不大,却如同磐石般坚定,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兀木阿叔,各位头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砸出来。
我,尔朱焕,是尔朱部的子孙,体内流淌着苍狼的血。我自幼学的规矩,是敬重勇士,是信守承诺,是守护该守护的人,是有恩必报!
他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三位,沈砚,明月姑娘,还有……这位兄弟,他看了一眼昏迷的乌尔干,他们于黑石部有恩,于我个人有义!今日,若因强敌压境,因虚无缥缈的诅咒,就背信弃义,将恩人拱手送出,我尔朱焕,做不到!
他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和那双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
部落的存续固然重要,但一个靠出卖朋友、背弃信义存续的部落,还能称之为狼神的子孙吗?那与草原上摇尾乞怜的鬣狗有何分别?!
他霍然转身,刀尖不再指向天空,而是缓缓下移,最终稳稳地指向地面,正对着帐外扎鲁和一众族人的方向。这个动作,既非宣战,也非屈服,而是一种沉重如山的宣告。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坚定,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夜空中:
我的刀,今日——
只为心中的公道而挥!
话音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扎鲁和他身后的族人目瞪口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一直追随的少主人。兀木首领眼神复杂,有震惊,有担忧,但最终,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释然从他眼底划过。
帐内的沈砚,微微颔首。元明月紧握短刃的手,稍稍放松了一些。
然而,这份死寂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呜——嗡——
低沉、压抑,却带着撼人心魄力量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穿透夜色,清晰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那不是黑石部的牛角号,也不是尔朱部苍狼号,那声音更加古老、蛮荒,带着令人心悸的杀戮气息。
紧接着,是战鼓!
咚!咚!咚!咚!
沉重而密集的战鼓声如同雷鸣般滚过大地,由远及近,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伴随着战鼓的,是隐约可闻的、如同海潮般汹涌而来的马蹄声,规模远超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追兵!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扎鲁脸上的狂热和挣扎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取代,他和他身后的族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鼓声传来的方向。
兀木首领猛地抓起靠在手边的长刀,嘶声吼道:是弥勒教的主力!他们……他们真的来了!
尔朱焕握刀的手更加用力,指节发出轻微的脆响。他看了一眼帐外漆黑的、被战鼓声笼罩的夜空,又回头看了一眼沈砚和元明月,嘴角扯出一个混合着野性和决绝的弧度。
看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没时间争论对错了。
血夜已至,抉择方定,而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