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
按照宫中旧例,这一日太后会在御花园设宴,邀宗室女眷及有诰命的夫人赏春游园。今年太后特意下旨,点名请“暂居洛阳、才名颇着的元姑娘”一同赴宴。
旨意传到沈府时,元明月正与沈砚对坐研究血书星纹。闻听此讯,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鸿门宴。”沈砚放下手中帛书,声音低沉。
元明月将太后手谕轻轻放在案上,神色倒还平静:“意料之中。前日慈宁宫藏书阁之事,太后虽未当场发作,但疑心已深。此番设宴,名为赏春,实为试探。”
“你可称病不去。”
“那便是心虚。”元明月摇头,“太后既已点名,不去反授人以柄。况且,我也想看看,她究竟掌握了多少,又想如何出招。”
沈砚凝视她片刻,终是点头:“万事小心。宴上若有变故,以保全自身为要。王五会安排人在宫外接应。”
元明月微微一笑,指尖无意识抚过袖中那枚阴阳鱼玉佩:“放心,深宫十年,别的没学会,如何周旋保命,总还有些心得。”
上巳节的御花园,桃李芳菲,流水曲觞。汉白玉石桥蜿蜒穿过开满各色花卉的苗圃,身着锦绣华服的贵妇淑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言笑晏晏,鬓边金钗与园中春色争辉。
元明月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底色、绣淡紫藤萝纹的齐胸襦裙,外罩浅青半臂,发髻梳得简单,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在满园珠光宝气中显得素净雅致。她跟在几位崔家女眷身后,垂眸敛气,不多言不多语。
宴设于临水敞轩。太后冯氏端坐主位,今日她未着常服,而是一身绛紫金线绣百鸟朝凤的翟衣,头戴九龙四凤冠,雍容华贵,不怒自威。她身侧侍立着数名女官,其中便有那日藏书阁外的玉盏。
元明月随着众人行礼问安,太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笑意温煦:“元姑娘来了,近前些坐。早闻你琴艺精湛,今日春光正好,可否抚琴一曲,以助雅兴?”
“民女遵旨。”元明月盈盈一拜,早有宫人将她的古琴“松风”搬至轩中琴台。
净手焚香,端坐调弦。指尖拨动,一曲《阳春》流淌而出。琴音清越明快,恰如这春日暖阳,令人心旷神怡。席间贵妇们低声赞叹,太后也微微颔首。
一曲终了,太后抚掌赞道:“果然好琴艺。听闻元姑娘不仅通晓音律,对诗书亦颇有涉猎?”
“太后谬赞,民女略识几个字罢了。”
“哦?”太后端起面前金盏,浅抿一口果酿,似不经意道,“前日哀家在藏书阁,见你对佛经典籍也看得入神,想来是家学渊源?不知元姑娘祖籍何处,令尊令堂是……”
来了。元明月心头微紧,面上依旧恭顺:“回太后,民女祖籍陇西,家父早年在地方为吏,家母出自寻常书香门第,双亲皆已故去。民女幼时随家母学过些诗书琴画,不过是消遣。”
“陇西元氏……”太后沉吟,“倒也是大姓。哀家记得,前朝有一位元妃,也出自陇西,可惜福薄,去得早。”
席间气氛微妙地一静。前朝元妃,正是元明月生母宸妃。太后此言,是巧合,还是刻意?
元明月指尖在袖中掐了掐掌心,声音平稳无波:“民女出身寒微,不敢攀附前朝贵戚。”
太后笑了笑,不再追问,转而与身旁一位老郡主闲话家常。元明月刚暗自松了口气,忽听太后又开口道:“说起前朝,哀家倒想起一桩旧事。先帝在位时,有位宸妃所出的明月公主,聪慧伶俐,可惜后来……唉,也是命途多舛。”
元明月后背瞬间绷紧。她能感觉到席间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扫向她。
太后身侧一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老嬷嬷适时插话,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几人听清:“太后这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奴婢早年曾在宸妃宫中当过差,那明月公主的眉眼……啧,与今日在座的某位姑娘,倒真有几分说不出的神似呢。”说着,那目光便状似无意地掠过了元明月。
敞轩内静了一瞬。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春风拂过花叶的沙沙轻响。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元明月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也有掩藏的审视与惊疑。
元明月放下手中茶盏,抬起眼,迎向太后深邃的目光。她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茫然和荣幸的浅笑:“竟有此事?民女容貌粗陋,岂敢与天家贵女相比。许是人有相似罢了。”
她的心跳得很快,但声音没有丝毫颤抖。深宫十年磨炼出的镇定,在此刻发挥了作用。
太后静静看着她,手中金盏轻轻转动,盏中琥珀色的液体微漾。半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是啊,人有相似。不过世间缘分,有时就是这么奇妙。”她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元姑娘可曾定亲?如今年岁,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哀家看你与沈砚沈大人颇为投契,他年轻有为,倒是良配。”
这话看似关怀,实则是更深的试探——若元明月是前朝公主,与当今朝廷命官牵扯过深,便是隐患;若她否认,又可能暴露更多情绪破绽。
元明月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声音轻而清晰:“沈大人是民女表亲,对民女多有照料。至于终身大事,民女父母早亡,如今只想安稳度日,暂无他想。况且,民女身份低微,不敢高攀。”
她将话题引回“身份低微”,再次拉开与“公主”可能的关联。
太后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敞轩中显得有些突兀:“元姑娘过谦了。好了,不说这些,莫要扫了大家的兴。来人,奏乐。”
丝竹声再起,席间重新响起低语谈笑,但气氛已与先前不同。许多目光仍会不经意地扫过元明月,带着各种复杂的意味。
宴会又持续了约半个时辰,太后推说乏了,起身回宫。众女眷恭送。
离开御花园时,元明月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来自玉盏女官的视线,如影随形,直到她走出宫门,登上崔家马车。
马车驶离皇城,元明月靠在车壁上,才发觉内衫已被冷汗浸湿。她闭目喘息片刻,袖中手指仍在微微发抖。
太后今日的试探,步步紧逼,几乎已到图穷匕见的边缘。那位老嬷嬷“无意”的提及,更是致命的暗示。自己的身份,在太后那里恐怕已不再是秘密,她只是在等待一个确凿的证据,或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太后最后那句关于“终身大事”的话,更像是一种警告——她随时可以拿捏沈砚,来逼迫自己就范。
马车颠簸,元明月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必须尽快将今日之事告知沈砚,太后的耐心恐怕不多了。
她掀开车帘一角,看向窗外繁华的洛阳街市。夕阳西下,将屋宇染成一片金红。这看似平静的帝都之下,暗流已汹涌至足以吞噬一切的地步。
马车在沈府角门停下。元明月刚下车,便见沈砚已站在门内阴影处等她。他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什么都没问,只是侧身让她进去,然后低声道:“王五查到些东西,关于‘永盛行’那批货的去向。”
元明月点头,随他快步走向书房。
危机已迫在眉睫,但他们没有时间喘息。太后的刀悬在头顶,而他们必须在这刀落下之前,找到破局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