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这棵百年大树的轰然倒塌,在平城掀起的不仅是漫天尘埃,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权力真空。昔日依附于王氏门下的官员、将领、商贾,如同失去头狼的狼群,在短暂的惊慌失措后,开始本能地寻找新的依靠。朝堂之上,原本被王氏压制的其他门阀,以及新兴的寒门势力,都蠢蠢欲动,试图在这片空出的棋盘上落下自己的棋子。
修善坊小院的书房内,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躁动截然不同。沈砚手持一份司正刚刚遣人送来的、关于王氏部分产业及空缺职位初步处置意见的抄录文书,眉头微蹙。元明月坐在他对面,面前摊开着一幅简易的朝堂势力关系图,尔朱焕则焦躁地在屋内踱步,靴子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动作真快。”沈砚放下文书,指尖点了点上面几个被朱笔圈出的名字和职位,“吏部考功司的一个员外郎缺,河西盐铁转运使的一个副职,还有几个关键州郡的刺史人选……宇文家推荐的人,几乎都占了先手。司正这边,似乎……并未过多阻拦。”
元明月执笔,在势力图上属于宇文家的区域轻轻添了几笔,清丽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忧色:“王氏倒台,空出的不仅是明面上的官职,还有他们在各地经营的商路、安插的耳目、乃至军中一些不起眼却关键的位置。这些暗处的脉络,正在被宇文家以惊人的速度接管、渗透。司正大人……似乎在默许这种渗透。”
“默许?”尔朱焕猛地停下脚步,虎目圆睁,“司正老头儿什么意思?刚扳倒一头老虎,又放进一匹更凶的狼?他就不怕宇文家成了第二个王氏,甚至比王氏更难对付?”
沈砚目光深沉,望向窗外庭院中那株在微风中摇曳的翠竹,缓缓道:“或许,这就是司正想要看到的……平衡。”他收回目光,看向元明月和尔朱焕,“王氏独大太久,骤然倒下,若无足够分量的势力迅速填补空缺,朝局必乱,各地依附王氏的势力也可能铤而走险。宇文家,是目前唯一有能力、也有野心迅速接手这一切的。司正默许宇文家扩张,短期内可维持朝局稳定,避免更大的动荡。”
“可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尔朱焕低吼道,“宇文护那老小子本就阴险,现在势力膨胀,还能有我们的好果子吃?俺看司正就是老糊涂了!”
“司正绝非糊涂。”元明月轻轻摇头,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动,“他或许是在……以空间换时间。宇文家扩张越快,暴露的破绽也可能越多。同时,他也在观察,哪些人会在此时倒向宇文家,哪些人会保持中立,哪些人……或许可以为我们所用。”她看向沈砚,“沈大哥,如今你‘九品籍圣’之名已立,虽无实权,却有清望,更得陛下些许关注。那些不满宇文家吃相,或是仍在观望的势力,或许会向你靠拢。”
沈砚微微颔首,元明月的分析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乱局之中,危险与机遇并存。他这个新晋的“籍圣”,虽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却也成了一个独特的符号,吸引着那些不愿完全依附宇文家,又渴望在权力洗牌中分一杯羹,或单纯寻求庇护的力量。
“眼下最重要的,是稳住我们已有的根基。”沈砚沉声道,“尔朱,你部落那边,联络得如何?粮草可有眉目?”
尔朱焕脸色稍霁,点头道:“俺已让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带着俺的亲笔信回去了,让他们务必稳住俺阿爸和还支持俺的长老。粮草……王五那边帮忙牵线,联系上了几个河西的大粮商,价格虽然比市价高些,但能买到,正想法子分批运过去。就是这银子……”他搓了搓手指,面露难色。购置大批粮草所需的花费,绝非小数目。
沈砚从怀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布囊,推到尔朱焕面前:“这里是陛下赏赐的百两黄金,你先拿去应急。后续我再想办法。”
尔朱焕一愣,看着那布囊,虎目微红,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抱拳:“沈兄,这……俺尔朱焕记下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老赵与来人的低语声。片刻后,老赵引着一人走入书房,来人一身寻常缇骑服饰,面容冷硬,正是雷啸。
“雷指挥使?”沈砚有些意外,起身相迎。雷啸向来直接听命于司正,很少主动来他这小院。
雷啸对沈砚抱拳一礼,目光扫过元明月和尔朱焕,并未避讳,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平稳:“沈顾问,冒昧打扰。有件事,觉得应该告知于你。”
“雷指挥使请讲。”
“近日清查王氏在洛水沿岸的产业和仓储,发现一些异常。”雷啸言简意赅,“宇文家接手了王氏名下最大的三支漕运船队,以及沿河的七处货栈。这本在情理之中。但下面兄弟回报,这几日夜间,有宇文家的漕船在并未报备的情况下,频繁出入其中两处位于下游、较为偏僻的货栈码头,装卸一些覆盖严实的货物,行动诡秘,且由宇文护的直属家兵看守,我们的人无法靠近查验。”
漕运?沈砚心中一动,与元明月交换了一个眼神。军械案中,那批最精良的弩机核心部件,正是通过漕运“合理”地“沉没”消失的。
“可知运输的是何物?”沈砚追问。
雷啸摇头:“无法确定。但负责监视的兄弟说,那些货物看似沉重,搬运时却听不到太多金属碰撞之声,反而有些……像是处理过的木料或皮革摩擦的动静。而且,守卫极其森严,远超寻常货物。”
不是军械?那会是什么?沈砚眉头紧锁,直觉告诉他,这绝非普通的商业往来。宇文家在此敏感时刻,如此隐秘地通过刚接手的王氏漕运线路运输不明货物,其所图必然不小。
“多谢雷指挥使告知此事。”沈砚郑重拱手。雷啸此举,无疑是冒着风险向他示警。
雷啸面无表情,只是淡淡道:“分内之事。司正大人对此……尚未明确示下。”他话中似有深意,说完便再次抱拳,“消息已带到,雷某告辞。”
送走雷啸,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窗外,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血色,映得室内三人脸色明暗不定。
权力的真空,如同敞开的大门,迎进了新的玩家。而宇文家,不仅想占据牌桌,似乎还在暗中酝酿着一手无人能料的杀招。那隐秘的漕船,运载的究竟是什么?司正的沉默,又究竟在等待着什么?
沈砚走到窗边,望着那如血残阳,仿佛看到了平城上空正在重新凝聚的、更加浓重深沉的战争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