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倒台的余波在平城上空震荡不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表面的涟漪尚未平息,水底的暗流已然开始新的涌动。三日后的清晨,一袭内侍监特有的绛紫色袍服出现在了修善坊小院门前,尖细的嗓音打破了坊间的宁静:“陛下有旨,宣皇城司顾问沈砚,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终究来了。沈砚换上一身较为整洁的青衫,依旧是最初入平城时的朴素模样,只是眉宇间少了些许曾经的锐气锋芒,多了几分内敛与沉静。他看了一眼身旁面露忧色的元明月和摩拳擦掌的尔朱焕,微微颔首,便随那内侍登上了候在门外的青篷马车。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穿过一道道森严的宫门,最终在巍峨的紫宸殿侧殿外停下。引路的内侍低眉顺眼,脚步轻捷,将沈砚引入殿中。
侧殿不似正殿那般恢弘,却更显精致与威仪。年轻的皇帝元恪并未端坐于高高的御座之上,而是站在一扇巨大的雕花窗棂前,负手望着窗外庭院中的一株苍松。阳光透过窗格,在他明黄色的常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司正雷啸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沉默的山岳。
“臣,沈砚,叩见陛下。”沈砚依礼参拜,声音平稳。
皇帝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依旧带着些少年人的清俊,但眼底深处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审视。他并未立刻让沈砚起身,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他的身上,带着帝王的威压,细细打量着这个近段时间在平城掀起无数风浪的年轻人。
“平身吧。”良久,皇帝才淡淡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能令司正屡次举荐,又能在短短时日内,揪出王氏这等国之巨蠹的‘九品籍圣’,究竟是何等人物。”
沈砚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皇帝的审视,不卑不亢。
皇帝踱步到御案后坐下,指尖拂过案上那本至关重要的总账册,语气依旧平淡:“王氏之事,你做得不错。胆大心细,不畏权贵,更难得的是,有此等洞察秋毫之能。司正与朕说,你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沈砚心中一凛,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躬身道:“陛下谬赞。臣不过尽本分,赖陛下天威,司正大人运筹,同僚用命,方侥幸查得真相。些许微末之能,不敢当陛下如此评价。”
“微末之能?”皇帝嘴角微微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若洞悉人心、辨明忠奸、勘破迷雾皆为微末,那这满朝朱紫,岂非多是碌碌之辈?”
这话已是极重的夸奖,却也带着试探与挑拨。沈砚深深躬身:“臣不敢。朝中诸位大人皆为国栋梁,臣年轻识浅,唯知尽心王事,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皇帝盯着他,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许得意或惶恐,却只见一片沉静如水。他忽然转了话题,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的司正,最后重新落回沈砚身上:“司正提议,擢升你为‘九品籍圣’,秩比六百石,仍隶属皇城司,享密奏之权,专司监察、辨伪、勘验之职。位虽列九品,却可视作朕之耳目,品评万物,明察秋毫。你,可愿意担此重任?”
“九品籍圣”!虽秩级不高,但这“籍圣”之名与“朕之耳目”的职能,无疑赋予了超然的地位和巨大的权力,更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与信任。
沈砚并未立刻谢恩,而是沉吟一瞬,方才郑重行礼:“臣,沈砚,领旨谢恩!必竭尽心力,不负陛下重托,不负‘籍圣’之名!”
“很好。”皇帝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虽浅淡,却驱散了些许阴霾,“赐金百两,帛五十匹,以示嘉奖。”
自有内侍端上早已准备好的赏赐。沈砚再次谢恩。
封赏已毕,殿内的气氛却并未放松。皇帝挥退了左右侍从,只余司正与沈砚。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划动着,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仿佛要看进沈砚的灵魂深处。
“沈爱卿,”皇帝的称呼已然改变,语气却更加凝重,“王氏虽除,然其背后之‘影先生’,依旧逍遥法外,踪迹成谜。依你之见,此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其搅动风云,倒卖军械,甚至可能与弥勒教勾结,目的究竟为何?”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充满了陷阱。沈砚心念电转,知道不能提及宇文玥笔迹的疑点,那无异于引火烧身。他斟酌着词语,谨慎回道:“回陛下,‘影先生’隐藏极深,行事周密,臣目前亦无线索。然观其行事,掌控资源,勾连多方,所图必然非小。或许……意在扰乱朝纲,削弱国本,甚或……有更深的阴谋。”
皇帝静静听着,不置可否,忽然,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直放在御案一角的那个古朴铜匣,动作轻柔,仿佛在触摸一件绝世珍宝,又像是在安抚一头沉睡的凶兽。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似无意间问道,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沈砚耳中:“沈爱卿,依你之见,这‘影先生’之所作所为,与这铜匣所示之‘太白经天’异象,以及……这匣中可能隐藏的秘密,可有关联?”
刹那间,沈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全身,仿佛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皇帝的目光,司正看似平静却隐含锐利的注视,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迎向皇帝的目光,声音沉稳而坚定:“陛下,臣不知‘太白经天’预示为何,亦不知铜匣之秘。臣只知,无论‘影先生’有何等图谋,无论星象如何变幻,凡危害社稷、荼毒百姓者,皆为臣之敌寇。臣既为‘籍圣’,自当以手中之‘尺’,量尽天下奸邪,以心中之‘镜’,映照世间魑魅!此志,天地可鉴!”
他没有直接回答关联与否,而是再次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决心,将问题巧妙地引回了“九品籍圣”的职责与本分之上。
皇帝凝视着他,许久,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欣赏与更多深沉算计的神色。他缓缓靠回椅背,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且退下吧。记住你今日之言。”
“臣,告退。”沈砚躬身,一步步退出侧殿。
直到走出宫殿,感受到外面温暖的阳光,他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御前应对,步步惊心,尤其是最后关于铜匣的问题,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王府地下那场血战。
“九品籍圣”……这不仅仅是一个官职,一个荣誉,更是一道枷锁,一个漩涡的中心。从此刻起,他真正被卷入了北魏权力斗争的最核心,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