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在深切的河谷间奔流涌动,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烈日灼烤着渡口周遭干燥的土地,空气中混杂着河水特有的腥气与飞扬的尘土,令人呼吸都带着砂砾感。风陵渡——这座扼守北上平城咽喉要道的关隘,远比想象中更加喧嚣,也更加肃杀。
沈砚、尔朱焕和元明月三人隐在“丝路响铃”萨保的庞大商队里,随着人流车马缓缓向前挪动。驼铃叮当,人声嘈杂,却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压力。
越是靠近那道木制栅栏和了望塔楼组成的关卡,凝滞感便越是沉重。披甲执锐的兵士数量远超寻常渡口所需,他们铠甲鲜明,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通关者,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盘查竟严密至此?”元明月压低声音,宽大头巾遮掩了她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亮眼眸,此刻却染上了凝重。她下意识地向沈砚靠近了半步。
尔朱焕浓眉紧锁,目光扫过那些兵士的装备与站姿,沉声道:“是平城卫的直属精锐,不是地方戍卒。看那认旗,带队的是个实权校尉。”他久在北疆,对北魏军制了如指掌。
沈砚默然不语,只是微微眯起眼。无需全力催动洞玄之眼,他也能“看”到渡口上空交织混杂的气运——代表官府秩序的淡青色中,掺杂着刻意收敛的兵戈煞气,更有无数代表焦虑、恐惧、贪婪的灰、黑、红色个人气运,如同浊流般翻涌碰撞。
他的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关卡旁新张贴的告示上。数张海捕文书墨迹尚新,画影图形虽笔法粗糙,但其中两张的轮廓,尤其是眉眼间的神韵,竟与他及元明月有着五六分的相似!文书措辞极尽严厉,斥之为“勾结柔然、戕害钦差、窃夺国器”的逆党要犯,赏格高得令人心惊。
“有人不想我们踏足平城。”沈砚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袖中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从乌尔干处得来的诡异符牌。
尔朱焕也看到了文书,脸色瞬间阴沉,拳头捏得骨节发白,从牙缝里挤出低吼:“好歹毒的构陷!这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商队首领萨保此刻更是面无人色,肥胖的身体在丝绸袍子下微微颤抖,凑近沈砚,几乎带着哭腔:“几位……好汉,你看这阵势……要不……你们还是……”他想说“自行离去”,但在沈砚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后面的话生生噎在喉间。
“首领现在才想撇清,不觉得太迟了么?”沈砚淡淡道,“从你应下我们同行那一刻起,在某些人眼里,你我便已同舟共济。此刻抽身,无异于自绝生路。”
萨保汗出如浆,只能不断用袖子擦拭额角。
队伍缓慢前行,终于轮到他这“丝路响铃”的商队接受盘查。兵士检查得格外细致,货物要开箱,路引反复核验,每个成员都要被审视盘问,压抑的气氛几乎让人窒息。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明光铠、腰挎横刀的军官在一众亲兵簇拥下,从高高的了望塔上稳步而下。他身形不算魁梧,但步履沉稳,眼神开阖间精光四射,带着一股久经沙场淬炼出的悍厉之气。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梳篦,扫过商队众人,最终,如同锁定了猎物的苍鹰,精准无误地定格在了人群之中身形格外挺拔、气质迥异的尔朱焕身上!
即便尔朱焕刻意微低着头,混迹于商队护卫之中,但那骨子里透出的彪悍气息与北疆男儿特有的硬朗轮廓,在这位同样出身行伍的校尉眼中,依旧如暗夜中的火炬般醒目。
那校尉单手按在刀柄上,一步步走近,军靴踏在干燥地面上,发出沙沙声响,每一下都仿佛敲击在众人的心弦上。他无视了赶忙上前、满脸堆笑欲要解释的萨保,目光如冷电,直刺尔朱焕。
“你,”校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人上的威严与沙场的铁血气息,“抬起头来。”
空气瞬间凝固!四周的兵士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收缩了包围,手已按上兵器。萨保两股战战,几欲瘫软。元明月屏住呼吸,袖中柔荑紧紧扣住了一枚冰凉的柳叶镖。
尔朱焕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心知避无可避。他缓缓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向那道锐利如刀的目光,脸上古井无波。
校尉盯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刻满塞北风霜痕迹的脸庞,审视了足足三息。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有审视,有追忆,有研判,最终化为一丝极淡、几乎无法捕捉的了然与……某种决断。
就在所有人以为下一瞬便是刀剑出鞘、血溅五步之际,那校尉却倏然移开了目光,转向面如死灰的萨保,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漠:“路引勘验无误,货物税银可曾足额备齐?”
萨保一愣,旋即如蒙大赦,忙不迭应道:“备齐了!早已备齐!军爷请过目!”他慌忙示意账房奉上沉甸甸的税银。
校尉随意扫了一眼,仿佛只是走个过场,随即挥了挥手,简洁下令:“放行。”
这一声“放行”,如同赦令,让所有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一松,却带着一种近乎虚幻的恍惚。兵士们依令让开通路,商队众人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慌忙驱动驼马,加快脚步通过这令人窒息的关卡。
在车马交错、人声复起的嘈杂中,那校尉的目光似乎极其短暂地再次掠过尔朱焕。两人视线交汇的刹那,校尉的嘴唇几不可察地微微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尔朱焕却清晰地读懂了那无声的三个字。
直到商队彻底远离渡口,将黄河的咆哮与森严的关防甩在身后,踏上官道,遥望平城那巨大的轮廓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现,众人才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认出我了。”尔朱焕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阿干,旧名叱干狐,当年在我父亲麾下当过斥候队正,是一等一的好手,后来因功调入平城卫。我曾与他并肩狩猎,大醉过三场。”
沈砚目光微动:“他既认出,为何放行?”
尔朱焕重重点头,眼神复杂难明:“他最后,用我们军中斥候传递暗讯的唇语,对我说了三个字——”
“‘快走’。”
黄河天险已渡,平城帝都近在眼前。然而,渡过了一道有形关隘,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龙潭虎穴,那无形却更加凶险的罗网,才刚刚向他们张开。叱干狐那无声的警告犹在耳畔,而平城之中,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莫测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