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城门外的那三声“得得得”依旧在百姓的耳骨里打着回旋,仿佛不是过客的竹杖,而是一种从外域逼近的心音。灰字在半空轻颤,徊声把这余韵托到每一户人家的窗棂。人们翻身未起,心里却像被石子投入湖面,涟漪一圈比一圈大,推得睡梦里的人再无法沉回去。
最先出声的是城西的老木匠。他半夜梦到自己打磨的门栓忽然自己退回槽里,那“回身”的动作清晰得让他心头发麻。醒来时,他摸着门边,叹了一句:“外响,不只是脚步。”于是,他在门楣上添了一道凿痕,凿得并不直,而是弯弯回回,仿佛想把声波收进去,留给将来的人看。
城北井边的妇人抱着孩子,听得远远的徊声,忽然觉得孩子口中哼出的短调与徊节合拍。孩子还不会说话,只能咿呀,但每一个咿呀都被风送去,与“灰”的气息合奏成一曲。妇人心中一震:这徊,怕是已经学会自己生音了。不是外来的传递,而是城里血肉亲自吐出的声线。
然而,并非人人安然。南街一伙“停命”余党,昨夜被徊声逼得心绪不宁,今晨又闻三声外响,竟认为是外敌要借灰侵城,便集在庙口,高喊“停即守,停即断!”他们在庙石上刻下一个个僵硬的“止”,把徊声压在石缝里,想让风声再不回转。徊与停碰撞,巷口顿时响起尖锐的裂响,石壁生出一道道反向的符痕,像要把“灰”拉死在石中。
“听命”一派亦未闲着。他们在徊声里听出新的节拍,声称那是灰对他们的低喃:“听徊,则生。”他们点燃香火,把灰字的残影映在幡上,幡在风中回绕,一圈一圈打转,像是把徊音收为己用。百姓看得眼花,有人心动,有人心惊——他们不知徊声是真安还是假诱。
江枝站在残痕边,疯癫般笑着,用手指在半空乱划。她并不把字写全,只在灰影的旁侧添几笔杂线,让那徊声在字外撞出回响。她口中念:“回不回,由它疯;徊不徊,由我错。”萧砚立在她身后,眼神冷沉,刀鞘上的灰线因徊声颤动。他低声道:“若徊声外引,城将再裂。必须有人定一回路,不然碑、狱、错三者,皆要被拖下泥沼。”
碑心此时亮起一道回光,试着在空中画出一个稳固的回环,把徊声压在其中。但残痕立刻伸出裂缝,吞掉回环的一角,使得光与裂在半空交织,像两条相咬不休的蛇。错命乘隙插入,把一粒“歪点”投进回环,使徊声更显模糊,百姓听在耳里,辨不清是回生,还是回灭。
徊声扩散得更快。东门的石桥上,水波被风吹成环形,桥下影子也徘徊不止;西门外的荒田里,稻秧被风压弯又抬起,弯折之间仿佛写了无数“徊”字。百姓见之,有人跪拜,说灰徊乃天示;也有人大骂,称这是祸兆。声音交杂,街道愈发喧乱。
江枝忽然高声喊:“徊不是定向,它要乱,它要回,它要错中出命!”她疯笑着把手中乱线甩向半空,乱线化作一片片残影,纷纷插入碑与狱的交锋里。碑光因此摇曳,狱焰因之闪烁,灰字的回声被拉成数十条细线,在城中回荡不绝。
萧砚见状,拔刀横在空中,喝道:“留半步!”刀光一震,把乱线硬生生截成两段,一段落在碑心,一段落入残痕。灰字在这一瞬颤得更厉害,徊声竟收束成低吟,绕着整座城回旋:“错命,停命,听命,徊命……”四声叠起,仿佛在暗示下一道更深的裂缝。
天光渐亮,徊声未散。百姓或哭或笑,或狂或跪,城已彻底陷入低徊的漩涡。碑与狱的光影在空中交缠不止,而灰字笔骨上,隐隐浮出第五条未明的笔痕,像是某个未成的古字,正要被徊声催生出来。
城,正徘徊在一个新的边缘。
徊声自晨起之后,就再没有离开。它不像“停”的敲击分明,不像“听”的炽烈贯耳,也不像“错”的疯甜直灌胸腔,它是绕的,慢的,反复而不绝。正因为这样,它钻进人心的缝隙时,几乎没人能察觉,直到一日里的许多举动,都悄然走了回头路。
清晨的集市上,卖油条的小贩本该吆喝“热的”,却在喊出一半时,徊声从耳后掠过,他自己顿了一顿,又反口喊了声“凉的也有!”明明锅里根本没凉的,他却忍不住添一句,好像不给顾客一条“回头”的余地,自己心里就不安稳。买的人反倒笑,摇头道:“凉的好,下次再来。”一句再来,竟让徊声更深地盘住了摊位。
绸缎行里,伙计被掌柜责骂裁错了布料,他原本想把错布藏起来,却忽然在徊声的回荡中停下,硬是把那块布翻了个面,再叠回货架,嘴里低低念:“错了也回。”掌柜本想再骂,却看见布料另一面意外地合成了一种新的花纹,竟比原样更受顾客喜欢。他一时语塞,只能顺着徊声叹息:“回得好,回得对。”
饭馆里更是奇。伙夫舀粥给客人时,第一勺总是盛得满满,第二勺却在徊声中不自觉收回半瓢,第三勺又添上去。客人喝着这忽多忽少的粥,心里竟也没生气,反而觉得这粥像带了节奏,入口回味无穷。于是有人拍案大笑,说这叫“徊粥”,一碗粥里有三回味。很快,徊粥成了南市的招牌,凡来吃饭的人,都要点一碗尝尝。
然而徊声不只带来温润,它也让心底的裂缝被无限放大。
北街有个寡妇,心里常念亡夫。徊声在她屋里徘徊三夜,第三夜,她忽然看见亡夫的影子立在床前,伸手要她随他走。她心头一震,几乎跟着影子跨出门去,却在最后一刻,被邻居小儿喊声惊醒。影子化为徊声,绕着房梁转了三圈,低吟:“回去,回去。”她瘫坐在门槛上,哭到天亮。徊声在她心里,不再是安抚,而是撕裂。
碑心注意到了徊声的变化。它试着在空中写下一圈又一圈的光环,把徊声收拢在中央,想要固定下来。但每一环光都在成形后被徊声自己抹去,好像徊声拒绝被圈定。碑心的光愈来愈急,像要把徊声“钉死”,结果徊声却从光缝里逃逸出来,更快、更广,钻进百姓的歌谣、祷辞、梦境。
狱火则暗暗兴奋。黑焰舔舐徊声,发现它能把火焰的烧灼转成循环,让痛苦拉长数倍。它便故意在徊声经过的街角放一缕火。火苗不再直扑,而是徘徊着烧,先烧墙角一片,再退回,再烧窗纸一角,再退回。看似烧得不烈,却让一家人彻夜不敢安睡,活生生被逼疯。狱低声笑:徊,原来可以当作最隐忍的刑具。
错命更是狡黠。它在徊声的低吟里,偷偷塞进自己最熟悉的歪点。徊声原本只说“回”,被错命染过之后,百姓听到的却是“悔”——悔过、悔恨、悔不当初。于是,徊声成了利剑。有人因悔自断手指,有人因悔扑倒在碑前号哭,有人因悔走向残痕,把心交给狱火。错命坐在暗处,笑得像小孩在墙角画鬼脸,阴影一个比一个歪。
江枝疯笑着,偏偏最爱这种歪斜。她拿乱线在徊声里添笔,把“徊”写成各种不成形的字,像“回”又不像“回”,像“灰”又不像“灰”,写着写着,她忽然停下来,对着半空低语:“徊声若真能回,那就回到我这里,让我一人疯完。”她的笑声被徊声带开,飘进百姓耳里,成了“疯也可回”的低吟。有人信了,开始在徊声中模仿她乱画,整条街都写满了半疯的徊字。
萧砚则冷冷看着。他拔刀,刀鞘上刻下一个“徊”字,却在最后一笔强行拉直,改写成“回”。刀锋一震,徊声立刻收缩了一瞬,仿佛被压回轨迹。但下一刻,又从别的街口冒出来,比刚才更密。他低声道:“徊若不定,城心不稳。”于是他命令弟子们在城中各处墙壁刻下“留白”的符,凡徊声绕过,必留下一个空白,不许它无限回荡。他要用空白来困住徊声,不让它乱生。
但徊声偏不受束。它钻进孩童的童谣,钻进老妇的絮叨,钻进行脚人的脚步声里。甚至有外地商人进城时,也不自觉学着百姓的腔调,口中吐出“回啊回”的音节。徊声开始蔓延到城外,走向更远的荒原。
碑心急切,狱火贪婪,错命狡黠,江枝疯笑,萧砚冷肃。徊声在这五股力量里穿梭,时而被逼紧,时而被放纵,时而被歪斜,时而被收直。它在百姓心头留下的,不再只是“徊”的温柔,而是徘徊与撕裂的双重回声。
到得夜半,全城的梦境被徊声彻底占据。有人梦见自己走了三条路,走回原点却发现起点已经变样;有人梦见亡亲一次次回头,却始终不肯走近;有人梦见手中写的字每写完一笔,下一笔总要回去重描,直到整个字重叠成一个模糊的团块。梦醒时,他们都只记得两个字:徊,悔。
而就在这层徊声最浓之时,碑心忽然发出一声极亮的脉冲,试图以自身的光定住全城。残痕立刻反击,裂缝张开,把徊声扯往深渊。错命则趁机在徊声底色里种下新的歪点。三方力量同时借徊声对冲,整个城池震得像要塌下。
百姓跪倒在街头,哭声、笑声、悔声交织在一起,徊声被他们的喉咙再度放大,成了整座城的低吟。江枝张开双臂仿佛拥抱整个疯狂,萧砚却把刀横在胸前,冷声喝:“徊不可无止境!”
徊声顿时收窄,化为细细的一线,绕在灰字笔骨上,像一条紧箍。灰字因此颤抖,仿佛要吐出新的笔画。
徊声在灰字笔骨上绕成紧箍,细得几乎不可见,却让整个半空的气息骤然收紧。碑心率先做出反应,它的光芒凝作一枚枚回环,环环相扣,如同古老经文里一层层咒语,要把徊声压入最中心,固定为规矩。
残痕冷笑。裂缝猛地张开,仿佛是大地腹中被猛力撕裂的口子。它伸出一道道黑影,去钳住回环,把徊声从光环里硬生生扯出来。徊声在光与裂之间被拉扯,每一次震动都让城池的街巷震颤,百姓被震得头昏眼花,屋瓦纷纷坠落。
错命不急不慢,它像个孩子,拿着笔在徊声上随意点戳,把“徊”字的线条一笔笔戳歪。于是徊声里开始混入“悔”“毁”“讳”的杂音,百姓耳中听到的已不再单纯,有人伏地大哭,口中反复呢喃“悔啊悔”;有人面容狰狞,怒吼着“毁掉它”;有人却跪拜低吟,把徊声当作神谕,高声喊“讳不可言”。三种声音混在一起,犹如万鬼同哭。
碑心的光环被撕裂一半,残痕的裂口被烧出一道焦黑,徊声却没有消散,反而更强。它开始在百姓的胸腔里震荡,每一声低徊,都化为真实的心跳,强迫人们与它同频。城中成千上万颗心同时跳在一个节奏里,顿、顿、顿,每一次起伏,地面都跟着颤。
江枝立在徊声中,张开双臂,疯癫大笑。她的乱线一根根伸出,去勾徊声,把它扯得更乱、更长。她一边笑,一边高喊:“徊不该安,徊要乱!让它回到尽头,回到疯!”乱线像藤蔓一样攀上碑心的光环,又钻进残痕的裂口,把原本就撕扯不休的局面搅得更加疯狂。
萧砚紧握刀柄,眼中寒意逼人。他猛然拔刀,刀锋划过空气,刻下一道笔直的裂线。这裂线并非去斩徊声,而是强行在徊声的轨迹上拉出一条直路。他冷声喝道:“徊若无直,必崩!”刀光一闪,徊声被切开两半,一半归碑,一半归狱。灰字在半空剧烈颤抖,仿佛要吐出新的笔画。
百姓的反应立刻分裂。有人跟随江枝,模仿她乱画,把徊声写得疯乱;有人追随萧砚,把徊字写直,硬生生把徊声拉回规矩。街头巷尾,一边是疯笑与哭嚎,一边是铁声与呼喝,两股人群互相冲撞,鲜血溅上徊声本身,徊声立刻变得更厚重。
碑心与残痕的大战也进入白热。碑光越来越亮,几乎要烧穿苍穹,它写下无数的“回环”,一环环压向徊声,要彻底定住它。残痕却张裂得更大,裂缝里伸出黑火,吞噬每一道回环,化为虚无。徊声夹在其中,像鼓皮被两面狠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错命趁机在徊声最亮的地方刻下一个极小的歪点。这个歪点瞬间放大,变成一道裂纹,徊声被扭曲成新的腔调。百姓耳里响起的,不再只是“徊”,而是“徊、悔、毁、回、灰”五音交叠。人心彻底陷入撕裂。
有人扑向碑,喊“定我”;有人扑向狱,喊“吞我”;有人跪在错命的歪点下,喊“悔我”;更多的人,只能在徊声里发疯,不知该往哪里走。
江枝忽然停下笑,眼神空洞。她低声道:“徊若疯至极点,或许能生新的字。”她猛然把自己全身的乱线化作无数细丝,投入徊声深处。萧砚大惊,喝道:“江枝!”可为时已晚,乱线已与徊声融合,徊声猛地膨胀,像巨鼓被万千拳头同时击打,整个城池震得仿佛要崩塌。
碑心被震得光环碎裂,残痕被震得裂口外翻,错命的歪点也被震得四散。徊声此刻已超越三者,成为独立的存在。它不再只是低吟,而是如海潮般涌动,把城池上下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回环中。
百姓全都跪倒,耳边只有徊声的轰鸣。有人捂耳,却仍听得清清楚楚。有人撕喉,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徊声把他们的心跳同频到极限,顿、顿、顿,像一支军鼓,逼迫所有人齐步。
萧砚深吸一口气,挥刀插入大地,低声喝:“徊不可成主!”碑心听见,立刻亮起最后一道光,残痕也不知为何,居然与碑光一同出力,两股力量一齐压向徊声。徊声疯狂抵抗,整个城池陷入光、裂、声三者的正面对撞。
天穹震动,灰字笔骨上的紧箍终于崩开,一道新的笔画缓缓浮现。那是一个未成的古字,仿佛在徊声的撕裂里被硬生生写出一半。江枝疯癫的笑声,萧砚冷厉的怒喝,百姓的哭嚎,碑与残痕的轰鸣,全都汇入这一笔。
徊声达到最高潮,整个城池在这一瞬间似乎被抬离地面,悬在空中,只等那最后一笔落下。
灰字颤抖,徊声回荡,碑与残痕咬合。大战,彻底进入最炽烈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