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焰在天上缓缓结壳,又像一枚巨大的瞳孔越聚越深,白日里也不肯散。第三个早晨,城里传来敲铁的叮当声,那是把废屋梁上拆下来的铁环、门扣、锅耳用绳子串成一串又一串,挂在巷口,风一过便响。江枝踩着砖瓦走过去,伸手拨了一下,细响像在牙缝里碎成渣,她眯起眼笑:“好,先给它们磨牙。磨疼了,想吃也咬不动。”她让每家把能响的都拴上:铜钱、断簪、破碗沿、童子手镯,拴成一串串“疯铃”。小孩子学她手脚快,半个上午,几条巷子便“叮叮咚咚”像下起了铁雨。到了午后,黑焰从天里垂下一缕极细的黑丝,刚探到巷口,铃串齐响,像一群猫被抓尾巴,黑丝“噗”的一下缩回去,随即又探来第二缕、第三缕,探一次,退一次,像被针扎。老符官看得心里有数:“它不怕响,它怕齐。乱响无用,齐响能扎它。”于是把“齐”的节拍写成四个点,贴在每家门框上:一长二短一停。到了夜里,整座城在同一个节拍里响,黑丝落下去便被四面八方的点敲打碎,碎成看不见的粉,落在地上冒一口凉气。
祖阙里,“盲”的躯体在石壁之间蠕动,舌像一条湿漉漉的影,把碑铭上的“信”“名”都舔花了。白须长老站在石阶上,斜着眼看它,像看一个养了多年的凶兽终于长大,可这凶兽先舔的是主人的手。祭司夜里做梦,一个个被它从梦里拖着走,醒来时嗓子里全是砂。一个新进的小祭司半夜偷偷跑出去,在祖阙外的石缝里塞了一卷小竹简,竹简上用极细的笔写着阵脚与石脉交汇的位置,他把竹简塞好,手抖得像在冷水里泡过。第二天傍晚,这卷竹简像从泥里长出来的草,被江枝从城心裂缝里掏出,她一边掸泥一边笑:“啊呀,偷过来的菜谱。冷脸,今夜吃阙。”
夜里两人从塌陷的巷尾钻下去,潮气贴着嗓子,像吞了条滑鱼。石脉在脚底嗡嗡作响,嗡得人牙根发麻。萧砚指尖一点一点沿壁摸过去,像在黑里画一条不肯乱走的线,断刀横在臂上,刀背轻轻敲石,回声一落一落,他算出空腔的位置,低声道:“右三步,下面空。”江枝把一包苦粉咬在舌底,猛吸一口冷气,笑:“下去就下去,掉牙也笑。”她挪开一块碎石,黑气从缝里往上冒,像热锅里翻出的第一口蒸。两人落入空腔,脚尖刚点地,前方一阵“唰唰”的爬行声,“盲”的触须从石缝里抽出来,像一排没长眼却全是口的蛇头,齐齐朝他们探。萧砚不退,刀背先行,连拍四下,拍碎了四根最前端的尖口,黑水迸出来,溅在他手腕上立刻起泡。他眼皮不眨,左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粉白的石膏,划在地上,画出一个细到似无的圈。江枝脚尖一点,把一只小铜铃放进圈里,指甲一勾,铃心哆嗦一声,一线细音从石隙里钻出去,像一根针扎进了“盲”的软腭。“盲”猛地后缩,石壁齐响,像千百个空壳一起被捏碎。江枝笑得直喘:“原来你怕痒。那就挠你。”她把牙里的苦粉吐在掌心,指腹一抹,飞指去点,点到触须的每一道纹理上——苦味不是味,是命里亏欠的“空”,她用“空”去勾“盲”的贪,“盲”一时分不清饥和饱,吞了几口“空”,竟呛住了,黑影在石室里翻了几翻,像一条被鱼刺卡了喉的巨鱼。
地上,六族的人挑事,放出话说城南广场将“公议祭法”。百姓被推到广场边,四处都是铁铃的节拍,齐得人头皮发紧。几名长老带着人把祭台搭在废砖上,祭司把尘魂粉撒进一口青鼎,白须长老背负双手,一脸冷肃:“为天下计,先舍二人之命。”话音刚落,石阶上一阵乱响,铁铃从四面里一圈圈“齐起”,节拍对着祭台抡打。祭司手一抖,粉撒歪了,鼎里先起一股白烟,呛得周围人眼泪直流。人群里第一声反对不是喊出来的,是笑出来的——一个糙汉子突然“哧”的一声,笑得很短,却把周围几张绷紧的脸扯松了一指。江枝从人堆里站起来,像一根被箭从地里弹出的草,笑得尖:“哈哈哈哈!你们看,鼎里先呛的是你们自己!你们要祭,先把自己嗓子祭了可好?”她脚尖一挑,把一串铃踢到祭台边,铃没进鼎,滚到长老脚边,“叮”的一声脆响,像在他脚后跟咬了一口。长老脸色一变,白须微颤:“拿下——”两个护卫方才跨出一步,萧砚已在台前,刀还没出鞘,他的声先落下:“谁动,她后面的人先死你。”这句话冷得像冰刃贴颈,护卫下意识收了脚。人群里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好”,像把一块压在人心上的石头挪开了一寸。老符官拄着断杖挤出来,沙哑着嗓子:“祭不得!祭了也只祭出更大的影!”他抬起手,把今天白天写下的百姓名单扯开,撒了一地,“名在地,魂在名,一脚踩下去,影就没处躲!”人群里有人立刻脱鞋,赤脚把那些纸牢牢踩在砖缝里,纸在脚底滑了一下,滑成一声低低的“唔”。更多的人跟着照做,广场上赤脚的白脚板一片一片,踩得灰尘飞起,踩得字迹印进砖隙,踩得黑点也低了一线。
祖阙下,“盲”受了石室里的挠,正从另一道石脉往上挤,挤到城北的缝口,探出一片像薄膜一样的“眼皮”。孩子们正放风筝,风筝是用破帐面剪的,边缘缝着碎镜片,那是萧砚让人从倒塌的宅子里收出来的镜,磨到不伤手,绑在风筝尾上。小孩子不懂太多,只知道“往黑那片飞,线别断,镜别掉”。风起了,十几只碎镜风筝一齐飘到天上,镜片小小,光也小小,落在那片薄膜上像撒了一把盐。薄膜“滋”的一声起了一层细泡,泡里映出十几张孩子的脸。孩子“哇”了一声,觉得好玩,绷着线用力往上抖,镜上的光一阵乱跳,“盲”的眼皮抽了一下,像被扎了一排细针,缩回去了半寸。孩子们一片稚声:“它怕亮!它怕亮!”有人差点松手,被旁边小伙伴一把抓住,“不许掉!掉了它就吃你!”几个孩子嘴快,学江枝的笑,“哈哈——哈!你来吃呀!”笑声尖脆,照着镜跳;镜照着笑跳;笑照着“盲”的气泡跳,“盲”跳得烦,往下躲,躲到石缝深处。
夜再落的时候,江枝把“疯铃”的节拍改了,改成“一长一停二短”,她说:“它习惯了,会躲,换着敲,敲得它走不稳。”她又把笑也改了,前一阵笑像刀,这一阵笑像线,牵着人心一点一点往回拉。她笑得慢,慢得像一个人坐在月下剥一颗很苦的果,剥开了,白丝理出来,再剥,剥出果肉,递给一个不肯吃的人:“吃,苦是你的,苦吃完了,影就少一口。”有人真的接了,皱着脸吞,吞完就哭。江枝笑:“哭吧,哭了不怕。怕的是你不哭,影替你哭。”
萧砚把城分成九片,让会写的人各领一片,钉九十九口“魂钉”,不是铁,是名字。每一口钉就是一串被念出来的名,晾在巷口,风来就轻轻颤,颤着颤着,黑点一过会被这些颤缠住一瞬。那一瞬够救一条命。有人不信,非要试,从阴影里冲出来骂声“妖女”,刚抬起棍,巷口一阵齐响,魂钉颤了一颤,那人的脚下一滑,滑出巷口,正撞在萧砚刀背上。刀不杀他,只把他推回那一圈颤里。那人呆住,棍掉在地上,捡不起,也不捡了,慢慢蹲下去,抱住头,像一个终于想起自己还有头的人。
六族的廊下终于坐不住了。不是因为良心,是因为祖阙里“盲”在他们梦里多舔了一次,舔到了他们名字的边。他们的名字不是名字,是族谱上的印。印被舔花,他们站都站不稳。白须长老在夜里独自走到血碑前,碑影盖住他半边脸。他站了很久,突然伸手在碑背摸了一把,摸到石里渗出来的一点温。他把那点温贴在掌心,掌心忽然不像死木。他喉咙里滚出一句话:“再祭,会死得更快。”他回廊,其他长老等他开口,他淡淡说:“暂止。”有人怒:“民心散,我们失时。”他看着那人,眼里没有怒也没有笑:“时不是你我给的。”那人怔住,像第一次被自己名字绕住脚。
天边那枚黑日又厚了一层壳,壳里有几条细缝,从缝里渗下来的不是光,是一种灰白的湿。湿落到地上,地面“呲”的一声,像火刚灭,冒出一股烟。江枝把手伸过去接,手心凉,凉里带着一丝甜,她“啧”了一声:“它把梦抹得更滑了。”她回头对城中喊:“今晚把镜都放起来,把笑都慢下来,把铃都轻敲。别跟它抢,绕它。”风顺着她的喊,在九片城里分了路。镜慢慢摇,铃慢慢响,笑慢慢走,像一条条小河缓缓流过石头,磨着磨着,黑日的壳“咔”的一声,裂了一条极细的线,细到只有闭眼的人能看见。闭眼的都是被黑点扎得痛的人,他们看见了,轻轻“哦”了一声,像一个大病初愈的人忽然咽下了半口粥。
祖阙里,“盲”在石脉上停了。它不甘,它等。它也学会了等。它伸出一根最细的须,去试那道从上面透下来的极细的“哦”。须一触,像碰到一滴很久以前没有哭出来的眼泪。那泪把它的尖烧了一下,热不是火,是人。它缩了缩,记住这热,把须藏到更深的缝里。
黎明之前,城外的荒坡上亮起了一排小火,那是老兵卫在地里立起的“镇风架”,每一架上挂着一条写了“活着”的布带。风过处,布带顺风飞,飞到城边又折回去,像在拉一张看不见的网,把黑日的影遮住一角。江枝仰头看了一会儿,笑得很安静:“活着。”她回头,伸手把萧砚的袖子扯了扯,“冷脸,借你肩一会儿,疯子要睡。”萧砚“嗯”,肩从来给她。他们靠着碑坐下,铃还在轻响,镜还在轻晃,名在风里一遍一遍被念,黑焰在天上收了一线又一线。它不走,它再启。可这一夜,它没赢。
天终于比黑浅了一指宽。第一声鸟叫从城外荒草里钻出来,尖而细,像一缕线穿过所有人的耳朵,把一夜里乱成一团的魂轻轻穿了一针。孩子醒来,摸了摸木马,木马的眼里映出他自己的眼,他笑了一下,很小,很真。有人从梦里坐起,捂着眼睛慢慢叹气:“我还活着。”有人把门推开,看见门框上那四个点,跟着点了点,心里跟上了,没再落下。
黑日像一只蜷着的兽把尾巴又压紧了一寸。祖阙的深处,白须长老站在最旧的碑前,碑上“信”字被舔花了一半,他抬手,用指甲把剩下一半描了一遍,描破了指,指尖流血,他没有皱眉。他知道指尖这点血不够,也知道这不是赎。他只是把“信”这个字在自己心里描了一遍,再描一遍。他转身,朝上走,走得很慢,像一个在学着怎么把脚从影子里抬出来的人。
城在喘。喘是活的证。黑焰在等。等是它的伎俩。江枝和萧砚靠着碑睡了半刻,醒来时互相没看,只一起把身子往前挪了一寸——他们要先到祖阙边上等它。等,是另一种刀。今天先把等握紧。明天再笑。后天再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