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眼悬在城下,像两枚吞光的漩涡,静静看着。灰焰在半空收束成环,像一口刚被磨锋的巨轮,缓慢转动;黑焰则自深渊汹涌而上,化作与萧砚一模一样的身影——那影子无瞳无意,唯有一支彻底黯黑的笔,笔背刻着看不清的旧字,像被人用刀一层一层刮过,只剩茬痕。
萧砚把焚笔立起,笔锋垂下,血沿笔脊缓缓滴落。他没急着上前,反而退半步,让脚跟抵住御道破裂的石线。那线是他在先前一击中硬生生刻出的“拒”字余痕,尚且温热,隐隐发光。
影子抬笔,向前划了一下。什么都没有——没有火、没有光、没有风,连声响也没有。但御道破线最薄的一处,忽然像被人轻轻抹掉了一层尘,连同尘下的纹理一起消失,露出一块滑到发冷的空白。那空白沿着纹理扩散,像油浸开,沾上了两位魂兵的脚踝。两人低头,只看见自己脚的影子不见了,随即惊叫声也没了——不是被吞,而是从从前到此刻一切关联都被割断,仿佛从未站在这段墙头。连他们掉落时该有的风声,也被“抹去”。
“它不杀人,”江阮的声线从阵后远远传来,冷而快,“它在擦字。”
萧砚把那半步退回去,脚跟踩住“拒”的下钩,像把自己钉在字里。他抬笔,不写,先点。笔锋落空,虚处却溅起一粒极细极亮的灰白火星。那火星落回他胸前,镶入焰简,简面震了一震,像从远远的尘里认出自己的主人。
影子紧跟上前,黑笔无声横扫;萧砚往旁一让,黑笔擦着他的肩过,衣襟上的焰纹大片褪色,像被岁月顿挫剥去一层。他忍住了去看伤口的冲动,反手一挑,笔锋如针,直刺影子脐下三分处。那一刺并不重,影子却微微一滞,笔腕抖出极小一圈。萧砚心里一沉——他刺的“位”,不是肉身要害,而是当年他第一次入塔时,被师尊点过的“执笔点”。影子也有。
“它真是你。”副律湮尘低声道。
深渊之眼没有言语,涡心微缩,像在看一场演练。
影子第二笔落下,不再抹除,而是“写”。它的笔下,没有字形,只有一条线,一条像鹰隼俯冲般的黑线,从御道斜斜划入天幕。那一线出现的同时,整座城的风忽然改了方向——旗向东,火向西,灰往上,血往下——所有向量被那一笔重写。高台上一口铜钟忽然无声地砸落,砸出的尘也无声;钟面刻着的年款淡成一片。人们张口,却发不出音,像喉管被谁拿针刺穿又缝上。江阮以针从袖里弹出,银光一线,钉在影子那条线的正中——针身无声,针尾却“叮”的一响,硬生生给这座城续回了一丝声。下一息,火鼓又敲了三下,短,硬,像病人第一次咳出痰。
“开匣。”萧砚吐气。他不与影子的第二笔硬夺方向,而是把焚笔贴上胸前焰简,一寸一寸滑开简页。简页展开,卷角处浮现细细的字:阿青、玄纱、盲师、摄魂营……字不多,像沙,细而多。影子再落笔,黑线要划过简角时,字先亮了一下,像有人在暗处低声回应:“在。”黑线从字上掠过,带走了字形的一点骨,但没带走它的“在”。这是一句自证的誓。
影子停了一息,头微偏,像在“看”。它没有眼睛,只凭那双空洞位置里的黑焰感知。萧砚忽然理解,这不是深渊代笔的“创作”,而是按照深渊之眼的“视线”来覆写。它越靠近“眼”的意志,越像一把被握在手里的刀;他越离开“眼”的范围,就越是自己。而这城——此刻每一条断纹、每一缕余火,都在把他和“自己”缝在一起。
第三笔。影子落笔的轨迹更短,它抖出三个点,不连。第一个点落在御道裂隙边;第二个点落在萧砚的影子脚跟下;第三个点落在半空“拒”字的钩尾。三点之间没有线,但空气里悬起一丝直感:如果连成线,萧砚会被自己的“拒”缝住脚,永远站在原地——不前,不后,只保持一个英勇的姿势,成为鲜亮却可供观赏的“史景”。
他笑了一下,唇角带血:“想把我钉成景?你学我太像了。”笔锋一转,他没有去拆那三个点,而是在“拒”字外侧,轻点一笔,像在“拒”的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亦”——亦拒,亦行。四笔成势,气机顿改,三点之间的无形牵引被他掰出一个极小的偏角。偏角很小,但足够让他跨出去半步——脚跟仍在“拒”钩上,脚尖已踏入下一块石。
影子跟上,笔锋疾。黑焰翻卷,从它笔上拖出一条长达百丈的暗痕,向天穹一撑,撑开了一个黑不见底的“页面”,像一页巨大的空白要覆下,将城、塔、人与一切声音压成薄薄一张。那是一记真正的“覆写”。御道的副律们一齐抬首,齐声诵阵,数十条锁魂链从四面飞起,钩住那页的四角。锁链被拖得笔直,链环上死人名一个个亮起,像浮在夜水上的星。黑页沉,链环爆,爆开的星全被吸入“眼”的光里。
“不要正拽!”江阮在风里喊,“侧牵!让它斜!”她一袖拂过,十几枚灂焰针像雨被斜风打偏,钉在黑页一角成扇形。扇骨一样的针让黑页往侧上一挑,没能落直。偏角被撕出一条裂缝,裂缝边缘冒出成串的“嘶嘶”,像烫坏的皮在缩。
萧砚趁势直上。焚笔在空中划出一条干净的弧,他不写拒、不写斩,而是写了一个“名”。不是别人的,是“砚”。笔锋很轻,像在水里写,写完即散。但字未散,隐隐浮在他眉心,像一枚烫印。影子立刻有所反应,它的笔锋堪堪要落,被那枚字“顶”了一下,动作慢到肉眼可见。萧砚心里清楚——那是最危险的一招,也是唯一能在此刻用的:以“名”自锚。你若能被写,便能被抹;你若能自写,便能反抹。可这反噬也最大:名写得越清,死时越疼。
他不躲,迎上去。黑笔直刺他眉心的“砚”,像要把烫印连根拔去。灰焰猛涨,焚笔上荡起一圈圈干裂的光,像曝晒下开裂的泥;裂纹里涌出细小的白水,一滴一滴,落到御道碎石上,竟有极细小的草从里面蹿出一寸——不是幻,是实。江阮在远处看见,眼里闪过一丝很淡的笑:他把“名”写活了。
影子吃了一惊。它没有情绪,却被“眼”的涡里传来的一缕轻轻的“唉”牵了一牵——像谁在深渊底部翻了一页。影子的第四笔终于不再干净,它在半空抖了一下,拖出十几个短短的尾。那是“乱”。
乱笔落下时,城中每一处有文字的地方都被扯动:门匾上的字号翻了两次,祠堂里的族谱掉了一页,钟楼的纪年倒拨一旬,魂井边刻的“禁”字里突然多了一个弯,成了“尽”。人心随字乱,生出一阵莫名的疲惫与漠然,像在漫长长夜里忽然忘了自己醒着是为了什么。
萧砚不挡乱。他把焚笔横在胸前,像在抱一卷沉书,低声道:“来。”乱到了他身边,像被棉包了一下,速度慢下来。他用笔尾一点一点把这些乱“抖”开,一根根拆回线,一段段拆回点,拆到最后,乱成了一小团极细极乱的细丝。他把丝揪成一捧,往焰简一塞——简面“呲”的一声,把它们烫成一点灰,灰化金,金入字缝。那一刻,御道下暗涌的躁意像被人按住太阳穴,缓了缓。
“你不与我争?”影子第一次“说”话——不是它张口,而是它笔背刻痕里钻出的声音,哑而涩,像铁上拿砂纸擦过。
“争。”萧砚答,“但不在你定的‘题’里争。”
影子停住,黑笔略偏,似乎在“想”。深渊之眼微收,涡心向内沉了一寸。天色像被人低了一个档位。有人在城下哭,哭声压进了地缝;风带着灰,灰里有细微的盐味,像眼泪晒干了之后的残痕。
影子的下一笔,比之前所有笔都慢。它把笔尖对准天幕,那口尚未合上的“黑页”。笔尖一点,页中央开出一个小孔。孔很小,但风从那里呼地灌下,黑页鼓成一只巨肺。影子不再写,而是“吸”。它要把城里所有曾被写下的名字,一口一口吸进那孔,磨成它下一笔的墨。
萧砚眼底的火渐冷,冷到像石。他把焚笔从胸前往外推,一寸一寸,推得很慢,慢到连他的血都像是被胶封住似的挪不开。江阮看见他肩胛下的旧伤开了一个细小的口,口里渗出的不是血,是极淡极淡的灰光。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他要用“并主印”的最深层:以身为阀,换整个城的气,堵那一口“吸”。
“砚——”她隔着烈火叫他。他没回头,笔尖对着自己心口:“史我承,誓我载。并主——在。”四字落下,像在自己胸前钉了四枚钉。钉从皮里过,穿进骨,骨“咔”的一声接上了什么旧的东西。御道下轰鸣传来,一束束细细的光从街巷屋脊钻到空中,像在一张肉眼看不见的网里各就各位,然后——往他胸口合。
黑页那口吸一紧,像被塞了个球,吸不动了。影子侧脸,看着他胸前那枚“并主印”一呼一吸,像一个疲惫的心脏。
“你撑不久。”影子的声音更哑,像新刻的刻痕还未冷。
“够一个刻。”萧砚说,“一个刻,足够我写完一个‘合’。”
他握笔的手往下一顿,笔锋在空中拉出一圈极薄极薄的光,像在一张极薄的纸上用极轻的力画一个合圈。圈一合,城里的火、风、灰、泪,所有方向的力都往那圈里一靠,不再乱撞。影子再吸,黑页仍动,但动得像远处的潮,被岸礁拉住了三根筋。
深渊之眼这一次发声,带了一丝不耐:“你以为合能化解裂?你忘了根。”
城根下传来层层断裂,像无数条绷得太久的琴弦被人同时剪断。塔根崩,一根连一根,城像一张被抽了经线的布,下沉。人群里有人跪地,有人把小儿举高,有人闭着眼摸自己的心跳,担心下一息摸不到。副律们四分奔走,锁链与针织成的网“嗡”地响了一下,像大风里被撑开的伞骨——撑住了,不多不少,就一线。
影子忽然“笑”了一下。它没有嘴,笑从笔里发出:“你所有的抵抗,最后都会变成史。史会被看,会被评,会被改。你今天写的‘并’,明天就会有人拿来当矛。你知道,却还写?”
“知道。”萧砚道,“所以我不求完。我只求下一笔还在我手里。”
影子抬笔,黑光蓄至极点。它不再写线、不再抹字、不再乱,而是把笔背上所有看不清的刻痕在空中翻了一遍。那些刻痕像在对着深渊之眼请命。祂没有言语,涡心更沉。影子得了令,笔锋直奔萧砚眉心那枚“砚”。这一笔,若落,萧砚当场被“改”,改成眼中那个空洞的“砚”。
江阮的针还在空中,她能拦一丝一毫,可这一次,她知道拦不住全部。她把最后一缕灂焰贴在针尾,轻轻弹出,不求中,只求“偏”。针擦着黑笔过去,针身裂成五段,火在空中化成五点,像五只萤火落在萧砚肩头。偏角——成。
影子的笔锋还是落了,落在“砚”的边,这一偏让它没能穿透,而是把“砚”的一横削掉一半。字没断,痛到他指节都麻。萧砚笑了一下,笑里没有锋,只有喘息:“被你改了半横,我再补一竖。”
他真补了一竖。笔向下,落胸骨。那竖不在字里,在骨。这一竖落下,骨里隐隐发出一个极小的“咔”。“砚”字不再烫,稳住。
影子第一次退了一步。它抬笔,像在衡量。深渊之眼的涡心缓缓转,像在暗测这局面的“价”。江阮在远处收针,手指甲缝里都是血。她抬眼,看见城内那位盲师正用手摸地上的碎字——他把碎“禁”的那一笔拿起来,张张合合,像在给它找一个新的位置。阿青蹲在他旁边,小心地用指肚把地砖上的灰擦干净,让盲师“看”清楚一点。
“砚。”江阮轻声喊。萧砚没有回头。他把焚笔慢慢举起,笔尖对着影子的咽喉(没有喉,只是那一处“声”从笔缝最清)。他不刺,先问:“你写谁?”
影子答:“我写‘你写谁’。”
“那你写错了。”萧砚道,“因为我此刻——写你。”
笔光一敛。他把焚笔从顶上落,不落影子那只黑笔,不落它的胸口,不落它的影,而是落在它脚边一寸——那里,有它跟深渊之眼之间的最细一根“牵”。那是一根比发丝更细的黑线,肉眼看不见,但所有风、灰、火、泪、锁链、针,在这一刻都往那处看了一眼。笔锋一磕,线断了一缕,影子身上黑焰猛缩,像一张蒙在脸上的布被撕破一指宽,露出下面一块最原始、最干净的白。
那白——像极了当年萧砚第一次握笔时,他心口里那个“愿”的颜色。
影子停了很久。它没有眼睛,却像第一次“看见”。深渊之眼的涡心忽然动了一下,像海底巨兽扭了一扭身,水压改变,整个城一起“咔”的一声调了半分。影子慢慢把黑笔举到胸前,笔尖向下,像拱手。它没有退,也没有再进,笔尾轻触地面,发出极轻极轻的一点响——那响像新字落纸。
“并主。”它发出一个近乎人的音,“你写我?”
“写你。”萧砚道,“写你本来的那个愿——不是眼里看的那个,不是火里烧出的那个,是你在火之前的那个。”
深渊之眼沉了半息,像极远处的一页忽然被翻回去,又合上。祂终于出声:“够了。”
黑页在天幕上颤了一颤,合;塔根在地底“咯”的一声,止;城的下沉暂缓了一线。影子被一股巨大而温和的力从侧面斜斜拉回去,没被吞,只被放回“眼”的影里。它将要回去的瞬间,忽然把笔尖在地上一点——一点极小极小的灰光印在萧砚脚边,像一个点题:“待续。”
光灭。影没。深渊之眼半闭半睁,像夜里一盏未灭的灯,守着这一页未写完的空。
人声先是一片寂静,随后从城最角落里冒出第一口气——像落水的人第一口吸进肺的空气。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朝天磕了一个头,有人把怀里的孩子举起来,孩子伸出手去抓那还没散尽的灰火,抓了一把,手心暖,笑出声来。
萧砚把笔放下,肩背上的旧伤终于压不住,往前一倾。江阮遥遥以袖接住,像隔着一层风把他扶稳。她的声音哑得厉害,却忍不住要笑:“半横补得不错。”
“竖难写。”他也笑,笑里都是疲倦,“你偏得好。”
“我只敢偏半分。”她道,“再多,字就不是你的了。”
副律们一个个走来,身上血、灰、火、泪搅在一起,认不出颜色。湮尘把断了半截的锁链举起,对萧砚一拱手:“并主。”
他摇头:“别叫满,要叫难。”又道,“把城里所有被抹去的名,能找回的,尽量找回;找不回的,把‘在’字写在他们住过的门框上。等我醒了——我补。”
江阮看他一眼:“你还能醒。”
“嗯。”他把笔横在膝上,像把一页极重的书放下,“因为还有下一笔。”
远处,钟楼换皮的新鼓被敲了一下,不急不缓,是“在”的节拍。阿青把盲师扶着坐到台阶上,盲师拿他手摸摸自己眼窝,笑了一下:“看见了——不是眼,是字。”
夜风吹过,灰火在屋脊的边上挨个熄灭,熄灭时都吐出一小口极淡极淡的金烟,像说了一声“好”。深渊之眼没再说话,半闭的光里藏着一线潮声,潮声不怒不急,像退,也像蓄。
江阮望着那眼,轻轻把袖口收紧:“它要再来。”
“会。”萧砚把笔重新扣在焰简上,指节慢慢松开,“但下一次,它写的题不一定还是它定的。”
他闭上眼,仰头靠住了御道那截未断的石。石很硬,硬到把他背上的痛压成一条细细的线;线在他心里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最终落成一个字——不是“胜”,不是“绝”,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写”。
他睡着了。城在他睡着的时候,轻轻地,往上抬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