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登基后的第一个新年,在一种崭新的气象中到来。他没有遵循旧例大肆铺张庆典,却在临近岁末之时,连颁了三道震动朝野的诏书。
第一道,是止戈令。明确停止了对南云的一切军事筹备,裁撤边境的军队,同时废止了对额托部族残酷的“减丁”政策。诏书里没讲太多大道理,只强调“与邻为善,休养生息”八个字。
消息传开,边境线上紧绷了多年的弦,总算稍稍松了些。那些盼着军功的将领心里难免嘀咕,但国库什么情况大家也心知肚明,加上新帝权威正盛,一时倒也无人敢明着反对。
第二道,是安抚流民与兴修水利令。朝廷将推行以工代赈之策,组织流民兴修水利、整饬河道。同时,鼓励流民开垦无主荒地,并由朝廷提供头年的粮种与耕具,助其安家立业。
最后一道,是废除那些类似于左利手不得任高官,贱籍、匠籍、商贾子弟等不得应试科举的荒唐规定。这些延续了数十载的老规矩,被一纸诏书干脆利落地扫进了故纸堆。
消息传出,不知多少被无端限制了前程的人,在暗地里松了口气,生出新的希望。
三道政令,一止外战,二安内患,三开才路,勾勒出新朝截然不同的气象。朝堂之上,暗流涌动,有振奋,有忧虑,有算计,但无人敢轻视龙椅上那位年轻帝王的决心。
端珵用这三道政令,清晰地划出了他自己的“道”——一条与太祖和玿宗时期截然不同的道。
宫内的新年装饰也透着一股新风尚。依旧贴了桃符,挂了宫灯,但以往那些繁复奢靡的金玉摆设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暖房里精心培育的、在寒冬中绽放的绿色盆景,整个宫殿比平常增添了不少鲜活与暖意。
御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端珵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奏章堆得像小山,大部分都跟新政有关。要钱、要人、要细则,也有拐弯抹角表示担忧甚至反对的。每一个字他都得仔细看,反复掂量。
润青端着一盅苁蓉当归羊肉汤进来,轻轻放在案头:“听说今天那三道旨意颁下去,底下人都炸开锅了。”
端珵接过茶盏,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炸就炸吧,这潭死水不炸一下,永远不会有新气象。”他语气里带着疲惫,但眼神很亮,“这几道诏书送到黍州,你先生他们,应该能安心过年了。”
润青走到他身后,手指搭上他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按着:“先生回信了,说陛下仁德,上下感念。”
端珵顺势将润青揽坐到腿上,从案几旁取出一份精心准备的礼单:“正月里你不是要回黍州探望先生么?我挑了些礼物。”
润青展开礼单,一行行看下去:
“赐匾额一方,御笔亲题。”
“御药房精选道地药材种子三十六味,附《太医院栽培备要》手抄本一册。”
“前朝《本草拾遗》手批孤本,凡四卷,系前朝太医令遗墨,内府秘藏。”
“赤金砭石一套,并九转回纹银针十二枚,紫檀螺钿药箱盛之。”
……
“另赐纹银千两,充作初立之资,一应物料,可采买上品。”
润青瞠目结舌:“这……太过隆重了。先生她只求一间清净药铺,又不是要在黍州开个太医院分院。”
端珵握住他的手,在掌心轻轻一吻:“那就当是我存了私心。把先生安置妥当,你便能少些牵挂,多些心思放在我身上。这笔买卖,于我而言,再划算不过。”
他凝视着润青的眼睛,声音低沉而认真,“等这边尘埃落定,我再陪你一起回去。总要当面谢谢先生,教出这么个宝贝弟子。”
“什么宝贝弟子......”润青耳根微红,想要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
端珵轻笑,又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到时候,我要在你们曾经住过的小院里,郑重向先生提亲,请她将你的一生托付于我。”
润青靠在他肩头,唇角弯起甜蜜的弧度:“那我要让先生好好想想,该怎么为难你才是。”
他从端珵怀中起身,将案上那盏一直温着的瓷盅端至他面前:“汤快凉了,你快趁热喝。”
端珵顺从地接过,揭开盅盖,低头看了看汤色,又轻轻一嗅,抬眼望向润青时,眼底含了丝了然的笑意:“今日这汤,香气与往日不同。敢问徐大院判,这是什么汤?又是什么功效?”
润青被他一声“徐大院判”叫得耳根发烫,长睫急颤几下,目光游移着不敢与他对视,只含糊应道:“不过是些益气补血的寻常汤水,你近日劳神,喝些总没坏处。”
端珵见他这般情状,心中更是明镜似的,却不点破,只慢条斯理地用汤匙搅动着盅内食材,故作沉吟:“益气补血?朕看这里面,除了枸杞、红枣,似乎还有……肉苁蓉?”
“他顿了顿,倾身向前,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润青泛红的耳廓,声音里满是促狭:“若是朕没记错,这味药,似乎更擅长补肾助阳,益精血,而羊肉亦有此功效……爱卿今日,所图甚大啊!”
又低声说道:“怎么,嫌我这几日……冷落你了?”
他话音未落,润青脸颊已红透,忍不住伸手想夺那汤盅,嗔道:“汤冷了,你别喝了。”
端珵朗声一笑,一只手将润青搂回怀中,另一只手端起瓷盅,毫不犹豫地将那温热的汤水一饮而尽。
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瓷盅,申荃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嘴里还嚷着:“陛下,臣回来了……”
看见眼前这副景象,他后半句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猛地抬手捂住双眼,扯着嗓子发出一连串痛心疾首的哀嚎:
“救命啊——我的眼睛!我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