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吱呀一声开了,祝苓男站在门后,身上系着条半旧的围裙。见到站在阶下的云戍,她微微一怔,随即挑眉笑了:“哟,世子爷大驾光临,我这寒舍真是蓬荜生辉啊。”
云戍裹着一件墨灰色暗云纹锦裘站在那里,被她这话说得耳根微热,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苓男姐,你就别取笑我了。”
祝苓男侧身让他进门,目光在他被寒气浸润得格外深重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
云戍迈进这方熟悉的小院,一眼便看见院中石凳上散放着劈好的竹篾、裁开的红纸,旁边还有几支刚刚写好的桃符,墨迹淋漓,尚未全干。
“在写桃符?”他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上,还沾染着些许未及洗净的朱砂,红得触目。
“御史台的俸禄微薄,总得挣些过年钱,贴补家用。”祝苓男拿起搭在石桌边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
云戍不禁失笑:“您还缺这点小钱?”
“逗你的。”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意,“写着玩,也算我半个爱好。”她将布巾放下,转而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图州?”
“明日一早。”
苓男显然有些吃惊。“不在新都过完新年再走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竟然有几分失落的意味。
云戍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她未施脂粉的侧脸,冬日的天光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祝苓男微微低头,看着自己指尖那点顽固的朱砂痕。
“不了。”云戍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入肺腑:“我这趟来,是要跟你道谢。”他每个字都说得郑重:“若非你当日告知我洛梓霖蒙冤系狱之事,我绝无可能得他倾力相助,最终……扳倒太后。”
苓男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洞察世事的了然:“我看人,向来很准。”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似乎带着一语双关的意味。
一个在云戍心头盘桓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不过,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当上这女官的?”他知道在大云,一个女子想要在官场谋得一职,难于登天。
苓男先是对这个问题惊讶了一瞬,随即眉目间流露出些怅然:“家父曾任地方推官,一生耿直,却因坚持复核一桩旧案,触怒权贵,最终……郁郁而终。”
“他走后,我守着那些他留下的刑名笔记和律法书,发了狠心去研读。后来,恰逢一桩牵扯到旧案的朝堂争议,几位大人对律条释义争执不下。”
“我凭着记忆,找出父亲当年的批注与相关案例佐证,写了一份释法条陈,托父亲故交呈了上去。”
云戍颇为动容。他知道,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要做到这一步,需要何等的胆识与学识。
“那后来呢?”
“当时的主审官颇为讶异,查问来源后,竟破格给了我一个在御史台核对文书、整理档案的机会。没有正式品级,却也算半只脚踏进了这架阁库。再后来,凭着找出几处关键卷宗的错漏,避免了大狱兴起,才慢慢站稳了脚跟。”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云戍能想象到,这“破格”与“站稳”背后,是多少个日夜的呕心沥血,是她用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一点一点挣来的。
云戍只觉得胸口被一股汹涌的情感填满,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比他年长、比他更通透、也比他想象中更孤独的女子,一种混合着敬佩、怜惜与强烈吸引的情绪攫住了他。
“所以,”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疼惜:“所以这些年,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步步走过来的?”
苓男噗嗤一声笑了,罕有地流露出几分少女的纯真:“不然呢,世子爷殿下?”
“苓男,我……”云戍喉头发紧。
“你什么?”苓男调侃似地看着他:“怎么突然这样喊我?怎么结巴啦?”
“若我在图州站稳脚跟,你可愿离开新都?”
这话已近乎剖白。
“祝苓男显然犹豫了一下,但她很快干脆拒绝:“不愿意。这份差事来之不易,我自己也很喜欢,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它更重要,更值得我放弃的。”
云戍看着她紧抿的唇线,忽然明白了她这些年独自在御史台坚守的意义。
见他神色一黯,苓男很快给了这位新晋的世子爷一个台阶下,眨了眨眼,俏皮的笑意重新漾开:“不过这话我记下了,要是哪天我真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去图州找你讨饭吃。”
“随时欢迎。”云戍也笑了。
又在院中站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云戍终是告辞离去。
送走云戍,祝苓男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强撑着的从容松懈下来。她抬手,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看着指尖那点殷红的朱砂,像是一颗很小很小的太阳。
她本来,是有过很多次机会,可以把自己顺顺当当地嫁出去的。对方或许是家境殷实的商人,或许是安分守己的小吏,总归能得一个现世安稳。
可她却一次次地,将这些旁人眼中的“安稳”拒之门外。直到此刻,她才在渐浓的暮色里恍然明白——她所坚守的“道”,并非某一桩差事、某一座城池,而是那个宁可形单影只,也要活得完完整整、堂堂正正的自己。
毕竟,习惯了光芒幽微,再小的太阳透出的微光,也足够映照她的独行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