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刚得到风声,太后临时要带年幼的齐王随行。齐王仓促到连斋戒沐浴都没来得及准备。”云朔一脸严肃:“看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在祭天的时候动手了。”
他眉峰紧蹙,又继续道:“之前太后还政,是迫于朝臣力谏和天下悠悠众口。先帝已过了弱冠之年,她没有理由继续垂帘。如今看来,这失去权柄的滋味,终究是不怎么好受。”
“殿前都指挥使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太后的人,少帝受掣肘已久,此番怕是要图穷匕见了。”
洛梓霖没有立刻接他的话,而是饶有兴味地盯着云朔紧绷着的脸。
“你一直瞧着我做什么?”云朔被他盯得不自在。
“看得出来,”洛梓霖慢悠悠地说,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洞明:“你这次是真的紧张了。”
云朔愣了一下,立即下意识挺直腰背,带着几分被看穿的不服:“我什么场面没见过。入泫州中军大帐挟持荀丞珲,在边境与荀端珵舌战议和,也没皱过半点眉头。”
“还搁这儿给我装老成呢。”洛梓霖噗嗤一笑,起身走到泥炉边,拎起咕嘟冒气的破旧陶壶,给彼此都续上滚热的茶汤,再将云朔那杯推到他面前。
“得了,知道你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等这件事了结了,我带你去杏花天逛逛。听听小曲,看看美人,松散松散筋骨。”
“那种地方,”云朔想也不想便拒绝,“我不去。”
“铁柱,你活得太累了。”洛梓霖收敛笑意,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这世上,除了报仇,除了家国重任,总该有点别的什么。哪怕是片刻的喘息呢?”
不等云朔回答,他又追问:“你有没有想过,待明日事成之后,你要何去何从?难道真要做一辈子影卫,永远藏在暗处?那样太无趣了。你终归是个人啊!别让自己真的成了没有面目、没有名字的影子。”
听了洛梓霖的这番话,云朔才蓦然惊觉,自从他的“人头”被当作谈判的筹码送往北郸,岑云朔这个姓名好像已经离他很遥远了,很久没有人这么唤过他。
或许,除了极少数几个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的人,很快这个名字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
云朔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好反问道:“那你呢?”
话一出口,他却突然明白了洛梓霖这番话的深意。
这哪里是信口闲聊,这分明是他对自己的肯定和邀约啊!
当洛梓霖问出“你要何去何从”时,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当这一切束缚都解除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开创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更广阔的未来吗?”
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些更有趣,更波澜壮阔的事。
“我?”洛梓霖轻轻晃着粗陶茶杯,这个顶级谋士的眼中,此刻满是难以捉摸的意味。“这盘棋,明日才到中局。待京城事了,这四境之内,还有更大的棋盘等着人去落子。”
他目光转向云朔,之前的戏谑与悲悯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沉静的、近乎锋锐的笃定:“北郸狼子野心,边患未除;朝中积弊已久,需要一双不在局中的手去搅动风云。少帝也许会成为明君良主,但也许也会成为下一个‘太后’......”
“龙椅会改变人,权力是蜜糖,更是毒药。”
这番话,像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瞬间照亮了云朔一直以来隐于黑暗的前路。
他感到脊背窜过一阵战栗,并非恐惧,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洛梓霖将他从“忠君”的简单信条中,猛地拽入了一个更宏大、也更复杂的格局里。忠君,并非盲从,而是以更深远的方式,守护这个国家的根本。
他想起自己险些沦为替罪羊的往昔,想起少帝年轻眼眸中时常闪过的帝王心术和猜疑。将一切寄托于一个人的品德,是何等脆弱。
洛梓霖终于将那个在唇齿间酝酿已久的邀约,清晰地递了出来:
“与我一同,不做单纯的忠臣,也不做叛臣。君王清明,我们必与他共筑盛世;君王若入昏聩之道……”
他顿了顿,目光如古井深潭。
“我们,便为这天下另择明主。”
“这才是我所说的,‘有趣’的事。岑云朔,这个名字不该被遗忘,它应该被重新书写。你,可愿与我同行?”
“好。”云朔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不做影子,也不做谁的刀。”他迎上洛梓霖的目光,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却锋芒初露的弧度。
“做执剑的人。”
他目光坦率地看向洛梓霖:“到那时,我岑某自然需要一个像先生这样的谋士。一个……信得过的同行者。”
陋室之外,冻雨未歇,寒意侵骨。陋室之内,两个被命运碾压的男人,在祭天大典前夜,互相试探着前路的微光,也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不肯熄灭的暖意。
只是明日,终究吉凶难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