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如决堤的洪水,冲破意识的闸门,将荀丞珲最后的清醒彻底淹没。
“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是位小公子!”产婆喜气洋洋的声音划破深夜的沉寂。
太祖皇帝庶长子荀治衡凝视着襁褓中那个皱巴巴却哭声洪亮的婴孩,脸上是按捺不住的喜悦。长子的早夭曾让王府蒙上阴霾,而这个男婴的降世,无疑带来了新的希望。
他轻拍着婴孩,低声笑道:“好!好!我儿……便叫‘承珲’如何?”
承天之佑,珲玉之华。那是父亲对儿子最朴素的祝福与期盼。
然而,这小小的“得意”与“忘形”,很快便传入了宫中。一道来自太祖的训斥,如同一盆冰水,将王府刚刚燃起的暖意彻底浇灭。“承”字,岂是藩王之子可擅用?那是属于嫡脉,属于储君的尊荣。
父王的惶恐可想而知。名字被勒令更改,“承珲”变成了“丞珲”,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他的人生,从他尚在襁褓时,便被定下了基调。
此后,若他在骑射上演武时不经意展露出胜过兄长的天分,换来的不是赞赏,而是厉声呵斥;若他的诗作被赞有“王霸之气”,父王会立即命他焚毁诗稿;若他无意中结交了哪位有声望的文武官员之子,父亲会毫不犹豫地切断这份往来。
致命的一次,他不过十岁,读《史记》读得入迷,与侍读私下议论了两句“彼可取而代也”的典故。此事传入荀治衡耳中,那根代表家法的冰冷藤条便重重落在他尚且稚嫩的掌心与脊背。
“孽障!你议论这些事,是存了何等大逆不道的心思?!”
疼痛钻心,但更刺骨的,是父王因惊惧而扭曲的面孔,和字字诛心的训斥:
“记住你的身份!我们这一支,能偏安一隅,安稳度日,已是皇恩浩荡,莫要再有任何痴心妄想!”
“收起你的锋芒,磨平你的棱角!除非你想害死为父,害死这满府上下!”
那一次次落在身上的藤条,抽向的不仅是孩童的顽皮与少年的锐气,更是他所有可能被解读为对至尊皇权有一丝一毫觊觎的举动与心思。
他的才华,他的野心,他天性中的一切光亮,都被强行压抑进灵魂最深处的黑暗里,最终凝结成僵硬的、只为颠覆而存在的执念。
或许他这辈子,都只是想要为自己正名而已。
......
丞珲艰难地吐出生命中最后几个字:“瑞王府的人......全部.....陪葬......”
荀丞珲气绝身亡,他周身那圈玄甲卫紧绷的气势随之一泄。
主君毙命,他们互相交换的眼神里,惊惧远多于忠诚。
殿内局势瞬间逆转。冥蛛们手中淬毒的弩箭与坚韧的丝线,已从暗处的杀招变为明面的威慑。不知是谁先松开了紧握的刀柄,金属轻撞地面发出一声脆响,如同一个信号。
“当啷——”
第一把刀被扔在地上。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玄甲卫们,这群片刻前还煞气腾腾的铁卫,此刻如同被抽走了脊梁,沉默而迅速地解除了武装。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但主心骨已断,为一场注定的败局殉死,毫无意义。
殿外的骚动也很快平息。荀丞珲调入宫中的部分亲信侍卫,听到内殿动静平息,又见玄甲卫已然投降,抵抗意志迅速瓦解。
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猛扩散。当“靖北王伏诛”的消息通过各种隐秘渠道传到西营将领耳中时,营中瞬间炸开了锅。
这些将领,成分复杂。一小部分是荀丞珲真正的心腹,闻讯如丧考妣,惊怒交加,立刻就要点兵杀向皇城“为主公报仇”;更多则是被他以权位或手段拉拢、慑于其威势而依附的将领,此刻见大势已去,心中盘算的已是自身前程与退路。
还有一部分,本就是荀治嵩旧部,被荀丞珲强行整合,此前或许还在观望,此刻接到端珵手书与呼延策反,立刻便有了决断。
端珵立在原地,荀丞珲临死前那句“瑞王府陪葬”的诅咒如同惊雷在他脑中炸响。
他对冥蛛留下简洁指令:“清理此地,控制宫禁,稳定西营!”话音未落,他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寝殿。他必须立刻确认王府的安危!
然而,当他以最快速度赶到王府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骤然停下脚步,满心的担忧瞬间转化为一片空茫的惊愕。
预想中的火光冲天、喊杀四起并未出现。王府大门洞开,门前街道上散落着一些打斗的痕迹和几具来不及收拾的敌方尸体,显示这里确实经历过一场短暂而激烈的冲突。但府内主体建筑完好,只有靠近后院的方向,冒着淡淡的青烟。
到处是一种井然有序的气氛。王府的侍卫和家仆们在清理现场,搬运尸体,包扎伤员......一切都在一种高效的静默中进行。
一名侍卫见到他,立刻上前禀报:“殿下!方才有一小股荀丞珲手下的逆党前来偷袭,已被我等击溃。府内人员无恙,仅有几名侍卫轻伤。
而在庭院中央,正在给一名受伤侍卫包扎手臂的人,正是润青。
润青的衣袖卷至手肘,额发微乱,神情一贯地专注沉静。他一边利落地打好绷带结,一边低声对病患嘱咐着后续将养事项。他的存在,仿佛让这刚刚经历过厮杀的场景都沉淀下来。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将军见到端珵,立刻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瑞王殿下!卑职与老兄弟们听闻城中有变,特来护卫王府!幸好有这位徐大人提前部署,坐镇指挥,已将来犯之敌尽数歼灭!”
徐大人......提前部署,坐镇指挥?
端珵不禁失笑——他竟不知,他的这位“内人”还有这般运筹帷幄的本事。
润青已径直来到端珵面前。他顾不得旁人目光,伸手紧紧握住端珵的手臂,清澈的眼眸急切地在他身上逡巡:“清予,你回来了!太好了……我在茶庄等得心焦,一收到你在宫中平安的消息,就立刻赶来王府了。你没受伤吧?!”
王府无恙。他牵挂的人都无恙。甚至因润青的提前组织和父亲旧部的及时来援,伤亡被降到了最低。
端珵反手握住他微凉的手,目光中翻涌的深情几乎要将人溺毙其间:“我没事。”
润青脸上带着些许歉意,接着道:“清予,我们初步清点了一下,火势主要波及书房和内库,可能有些珍藏的……”
端珵根本来不及听完,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书房的方向。
润青的话语停留在唇边,凝视着他瞬间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究竟是什么珍宝,能让他牵挂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