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岚。”
这个名字在端珵舌尖滚过,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和被久远岁月浸染的凉意。
“那年我九岁,跟着父亲巡视刚结束战斗的战场。就在一堆残破的尸骸下面,我看到了他。他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肋骨断了好几根,浑身是血,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战场上失去依靠的孩子很多,哭喊的,麻木的,求饶的……我都见过。”端珵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来描述那种不同。
“可他不一样。他不哭也不闹,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你,像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凶狠、警惕,好像谁靠近都会被他咬下一块肉来。”
“我不知道哪来的冲动,硬是把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他伤势很重,我让随行的医官给他救治,怕他吃不饱,又偷偷省下自己的饭食给他。”
“起初他极为戒备,连进食都要等四下无人的时候悄悄进行。直到断骨渐愈,他才终于肯正眼看我。”
“那时父亲本不愿留他,说他太过瘦小,将来派不上用场。许是被我磨得烦了,父亲终于松口,却有个条件——人可以留下,但不能继续待在我身边,必须送进冥蛛帐。”
润青轻轻“啊”了一声。端珵苦笑道:“是,就是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专门收容孤儿,训练细作死士的地方。”
“他在冥蛛帐那几年,我们其实常见面。我每月都会去校场检阅,总能看见他在最前排,浑身是伤却站得笔直。有时我会借口考校武艺,与他过招。他学得极快,几年过去,他像换了个人,长得高大,身体也强壮多了。”
“后来他以头名成绩走出冥蛛帐。按规矩本该派往边关,我又去求父亲,说他既是我选中的人,合该留在我身边。于是,他成了我的贴身亲卫。”
端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温暖,那是属于少年时代最纯粹的赤诚:“也许,我至今忘不了他,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完全属于我的‘伙伴’。我那时候觉得,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兄弟,并肩作战,生死与共。”
他的话音渐渐低沉下去:“直到我……撞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事情。”
端珵没有详说那夜帅帐中的情形,但那骤然冰冷的语气,和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已经说明了一切:“我甚至没机会跟他道别,父亲便把他调离了我身边,派去了最危险的边境。”
“再后来……”端珵的声音哑了下去,带着难以释怀的沉重:“在一次追击甘鞑残部的战斗中,我因冒进中了埋伏。他突然出现,带着一小队人拼死断后,护着我杀出重围。”
“可他没能回来。据侥幸活下来的人说,他为了掩护同伴们撤退,孤身引开了追兵.....”
润青察觉到他情绪的低沉,没有出声,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他,用体温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端珵再次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我很久以后才知道,这冥蛛帐,最初竟然是因为我娘而设立。”
“我爹说,当年他攻破晟京,遍寻娘亲不得。后来得知有人在城外设粥棚收养孤儿,娘亲为了保护那些无依无靠的孩子,主动站了出来。父亲答应她伤那些孩童性命,将他们集中收容……这便是冥蛛帐最初的由来。”
“是了,我听人说过,你娘亲是云国人。”润青轻声道。
“嗯,她是在云国出生的,不过我外公是郸国的镖师,走镖到了云国,娶了一名当地的绣娘。”
“怪不得你的眼角眉梢,和你几名堂兄都不大一样。”润青仔细端详着端珵的侧脸,他的眉骨如雕像般立体,奠定了一张英俊的底子,可眉眼间流转的神韵,却是一种属于云国男儿的清隽与文秀。
他心中爱极,轻轻吻了上去。
端珵闭上双眼,感受着眉骨上残留的温软触感,片刻后才睁开,对上润青满是柔情与信赖的眸子。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其实有件事,我跟谁都没有提起过……我娘走的那年,我才七岁。她病得很重的时候,拉着我的手,好像有什么话一定要告诉我……”
润青柔声问:“你娘说了什么?”
端珵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困惑与些许懊恼:“我记不清了。那时太小,只记得她的手很凉,气息很微弱,声音像片羽毛拂过耳边。具体说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剩下一些抓不住的碎片。”
他低头看着润青:“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时我再大一些,能记住她的话就好了。总觉得……那些话很重要。”
夜渐深,帐篷外的篝火噼啪声也弱了下去。
端珵收拢手臂,将怀中人圈得更紧,下颌轻轻抵着润青的额发,驱散那些沉重的回忆,柔声道:“不早了,睡吧。再说下去,天该亮了。明日还要赶路去北境。左右以后说话的日子还长着呢。”
“嗯......”润青在他怀里寻了个最舒适的位置,安心地阖上眼帘。
万籁俱寂,两人意识即将沉入梦乡,然而就在此时,营地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端珵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方才的温情缱绻瞬间被警惕取代。他迅速坐起身,将润青护在身后。
帐外脚步声匆匆靠近,呼延的声音响起:“殿下,申荃大人到了,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见您!”
原来端珵在让呼延去请葛世医的时候,也吩咐他将他们今晚扎营的地点通知申荃,以防万一。
端珵与润青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与不祥的预感。
他掀帘出帐,只见申荃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与焦急:
“出大事了!京城那边......你得立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