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苓男从架上抽出那本《荆湖路驿传录》,转过身来,正想再打趣两句,却见云朔面色煞白,目光僵直,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似的。
视线飞快地扫过他失焦的瞳孔,又落回案头那本刚送来的陈旧卷宗——封面上那几个殷殷红字,烫得她心头也是一凛。
那抹泼辣俏皮的笑意顷刻间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快的、深切的同情与了然。她快步上前,身体微侧,挡住了身后可能投来的视线,带着一种与方才插科打诨时截然不同的体贴,轻声道:
“小岑大人,是不是身子不适?这库房不通风,刚来的人常会觉得气短胸闷,缓一缓就好。”
云朔猛地回神,勉强应道:“唔……确是有些头晕,不过不妨事。”
祝苓男点点头,不再多问。她将手中的录册递给云朔,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爽利,却柔和了许多:“回去禀告你们卢大人,御史台不会昧了他的东西,让他放宽心。”
云朔接过录册:“多谢苓男姐。”
“当年令帅未经大理寺提审,便病逝于诏狱,因此卷宗一直存在御史台。”祝苓男低声道:“对了,听说你是岑钧将军的侄儿?也是巧了。大理寺正在重审这个案子,这卷宗就是前几日调阅,今天刚刚送回来的。”
她见云朔脸色依旧不好,几乎是耳语般快速补充道:“令帅与岑将军铁骨铮铮、忠烈刚直,朝中至今仍有许多人心中敬佩。你放心,这次陛下让大理寺重申此案,定会还他们一个公道。”
云朔抬眼,望向那本案卷:“苓男姐,不知……御史台卷宗借阅,须经什么流程?”
“流程极严。”她正色答道:“须先递呈文书,经刑部批准,再持衙署出具的批条,方可来此调卷。所有经手之人、借阅之时,均须详实登记,严禁私启。”
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所有卷宗皆是密封,若无上谕或部批,任何人不得擅动。”
“原来如此。”云朔有些失望道。
祝苓男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小岑大人是刚来新都吧?晚间若得空,不妨去御街转转,那边夜市热闹,吃食玩意儿也多,像你这般的年轻人多半爱逛。”
云朔苦笑:“今日还什么事都没做呢。”
苓男掩口莞尔:“你从我这‘恶人’手中拿回了录册,怎不算是做成一桩大事?”
云朔被她这话逗得眼底郁色稍散,拱手道:“苓男姐说笑了,今日多谢照拂。”
他收好录册,行礼告辞。临走前,仍不由自主地朝案头那本卷宗飞快瞥去一眼,似有不甘。
苓男目送他离开,这才缓缓收起脸上所有表情,她亦回头看了一眼那卷宗,轻轻叹了口气。
云朔散值后回到驿站,心绪难宁,案头那猩红的卷宗封面,连同祝苓男的话语在他脑海中反复萦绕,挥之不去。
他清楚地知道,想要得见那案卷中的内容,绝绕不开御史台那位掌卷女官。
硬闯硬求绝无可能,御史台的规矩她已说得明白。必须另寻他法,迂回而进。
他稍作整理,便快步出了门,直奔泾水寺。
寺侧院内,菡濯小师父正挽着袖子,颇为吃力地提着一桶水,脸颊憋得微微发红。云朔无声地走近,伸手将水桶稳稳接过。
“岑施主?”菡濯吓了一跳,抬头见是云朔,忙用袖子擦了擦额角,面露诧异,“您来得不巧,家师还未回寺呢。”
云朔摇头,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我今日不找你师父,是专程来寻你的。”
“找我?”
“嗯。我想去御街买点东西,你陪我去走走,帮着拿些主意?”
菡濯摸摸鼻子,苦着脸道:“上回偷跑出去,被师兄逮住,到现在屁股上的肿块都还没消透呢。”
云朔听了,立刻抛出诱饵:“听闻御街王婆婆家新出的酥油泡螺酥松香甜,入口即化。若是肯帮我这个忙,我请你吃个饱,如何?”
菡濯舔了舔嘴唇,仿佛那抹甘甜已在舌尖蔓延。他立在原地,面上神色瞬息万变,仿佛内心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鏖战。
最终,他猛地一跺脚,视死如归般道:“阿弥陀佛!罢了罢了!小僧就舍命陪君子一回。”
说完,他做贼似的左右张望,飞快地将水桶藏到角落的柴火堆后面,拉着云朔的袖子就往寺庙的侧门溜去:“快走快走,趁师兄还在里面讲经!”
暮色如纱,缓缓笼罩山径。两人一前一后,踏着石阶疾步而下,投向山下那片灯火初明、人声渐起的市井喧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