麓林军中的疫疠渐渐平息,淣城知府盛铠也将岑钧病故的消息呈报给了朝廷。云朔已收拾好了行囊,正擦拭着他的“白鹊”,只等与崔铮的义军一同开赴泊州。
他本以为将来会是守城、巡边、与弟兄们饮烈酒、骑快马的日子,却没想到一纸诏书骤然而至,命他“速速”卸甲入新都叙职。至于去做什么,圣旨里却只字未提。
在淣城城外与崔铮、赵钎等人分别时,北风正紧。他勒马回望,见义军的旌旗在苍白天际下渐次模糊,心里突然空了一下,说不清是怅然,还是对前路的隐约不安。
数日之后,云朔来到了新都。
……
都城的繁华又一次漫进眼底。令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一次,自己竟成了这座城中最炙手可热的传说。
茶楼酒肆间,说书人击节拍案,将他传成了单骑破阵、智收三万兵马的少年英雄。云朔牵马走过喧嚷街巷,偶尔飘进耳中的零碎词句听得他耳根发热,只好压低斗笠、低头加快脚步。那些事迹并非虚假,可他知道,其中大半是先生顾子晏灯下筹谋、千里布局的果决——如今全记在他一人头上,竟显得轻浮又陌生。
驿馆一时间门庭若市。大小官员络绎来访,这个说“岑先锋年少有为”,那个道“新都西巷有处小院清静雅致、价格也公道”,又有人热情推荐“朱雀门边的刘记酒肆,羊肉是一绝,酒也香得很”……
云朔打起精神笑着应对,谢过每一位来访者,举手投足依旧是他一贯的明亮样子。
只有身边没人的时候,他眼里那些没散净的难过,才敢偷偷跑出来。
岑钧走了,那个会摸着他头大笑的父亲般的男人再也不会回来。而他,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做个“大人”。 驿馆孤灯下,他又忆起岑钧对他说的话:
“你的亲生父亲,是令大帅。”
新都的冬天,空气里总氤氲着一股黍州所没有的湿冷,直往骨头里钻。而真正的寒意却来自几日之后的一纸任命圣旨:
“授岑云朔尚书省驾部侍郎,隶属兵部。”
他跪接明黄绢帛,口中谢恩,脑中却轰然一响,竟一时未能起身。
京师六部之中,许多官职听来堂皇,实则权柄早已架空。驾部侍郎名义上掌车马、驿传、牧畜之籍,似与军事相关。可地方官吏尚可实操事务,京官不过稽查文书、管理档册,说穿了,是个琐碎无聊的文职小吏,无法指挥一兵一卒。
圣旨既下,连日热络拜访的官员们也如潮水骤退,再无踪影。人情冷暖,他并非不懂,此时反觉清净。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皇帝派给他这样的差事是何用意?他宁可外放边陲,做一小小裨将,也好过在这四方城中,困守案牍。
是夜,孤月高悬。云朔辗转难眠,胸中一股郁气左冲右突,却寻不着出口。他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外衣,冲出房门。
霜风扑面,天地间一片阒然。月色澄明,冷冷照见他一身寂寥。
他仰首,呵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将满心的憋闷都吐尽在这寒夜之中。
……
横竖睡不着,云朔从马厩里牵出马,翻身而上。他一抖缰绳,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冲入月色之中。夜风刮过耳畔,他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感到一股久违的畅快。
忽然,一个灰影从他眼前窜过——是只野兔。云朔想也不想便策马追去。他越追越快,几乎将整个人贴在马背上,任凭枝条刮过衣襟。
野兔慌不择路地窜上山道,云朔也跟着上了山路。山路越发崎岖,那只兔子早已不见踪影,直到马儿再难前行,云朔才猛地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拄着膝盖喘息,汗湿的额发贴在皮肤上,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周遭万籁俱寂,唯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吹过林梢的呜咽,一种近乎凝滞的沉寂压得人心头发慌。
他试图辨明方向,目光却在下一刻被牢牢攫住——几缕穿透浓密树冠的月光,正清清冷冷地照亮一道爬满厚绒青苔的古老石门。门楣斑驳,石质风化,沉默地立在乌桕林深处,仿佛已在此等待了千年。
鬼使神差地,他牵马循着蜿蜒小径步入林深之处。古木参天,枝桠虬结,将天空彻底遮蔽。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片浓稠的黑暗吞噬时,前方蓦地豁开一片空地,一片青黑色的庞大轮廓沉沉地压在山坳之中。
那是一座古寺。
那寺门破旧不堪,久未修缮,石阶布满滑腻的苍苔。门前两株参天古柏,枝叶繁茂,仿佛在竭尽自己所能守护着这座寺庙的一切。
他仰起头,正门上悬着一块匾额。
“泾水寺……”
这名字好熟悉。
是了!上次和先生一同来新都,那个在翡莺湖边偶遇、满口机锋却嘴馋糖葫芦的小师父菡濯,不就自称来自泾水寺么?
想起那个一面滔滔不绝“如露如电”、“如梦如幻”,一面眼巴巴瞅着点心铺子、最后还被师兄吓得狼狈溜走的小沙弥,云朔紧绷了许久的嘴角竟不自觉扬起。
那段短暂而有趣的记忆,像一道微光,悄然驱散了他盘踞心头多日的阴霾。
就在他即将转身离去的刹那,一袭青色的僧衣恰被夜风拂动,从古柏的阴影里逸出一角。
他凝神望去,只见一个小僧正静坐在寺门右侧的石阶上,几乎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那身影单薄得仿佛一抹被月光洗淡的墨痕,若非那袭被风吹动的袍,几乎要让人错过这阒寂中的一点人迹。
眉额间凝蕴着的冷冽清绝,与今夜冰凉的月色如出一辙。那净白无瑕的肤色,和皎皎不似凡尘中人的神采,还真与菡濯有几分相似。
云朔心头微动,不由又多看了一眼。
好像……就是他?
这机缘二字,当真玄妙。
莫非你我之间,早有因果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