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望放下茶盏,目光慈和地笼罩着润青:“徐太医这般年纪便有如此医术,不知师从哪位名家?家中……如今还有何人在故乡?”
润青如实答道:“廖太医谬赞。扶樱的恩师,是黍州的徐灵溪先生。”他提及这个名字时,语气格外郑重,仿佛每一个字都蕴含着极大的分量:“我一身所学,皆蒙先生倾囊相授,若非先生,绝无扶樱今日。”
“至于家人……不瞒廖太医,我是个孤儿, 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眸色沉静如水,可那水底却淤积着化不开的沉黯:“那年荀治嵩攻打黍州,百姓惨遭屠戮,尸横遍地,无人收殓,终至疫疠横行……”
“先生路过乱坟岗,听到有孩童微弱的啼哭声。她心生不忍,不顾凶险,将被弃于尸堆中的我抱起,带回家中悉心抚养教导,直至我长大成人。”
廖望虽非黍州人,但同为云国旧民,闻此惨事,亦感切肤之痛。他重重叹息一声:“荀治嵩此人穷兵黩武,狠戾残暴,多少我大云百姓因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真是天理难容!”
润青听了这话,握着茶杯的手指无声地收紧。那个被斥为暴戾恣睢的名字,是端珵的父亲,是他曾倾心相待之人的血亲,亦是夺走他那早已在记忆中模糊成影的至亲生命的仇雠。
一种尖锐的痛楚溯心而上,那不是纯粹的恨,也不是纯粹的爱,而是以温情为鞘、以憾恨为锋的一柄薄刃,出入皆痛。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与端珵朝夕相处的那段光阴,早已在他浑然不觉时,悄然瓦解了他某些根深蒂固的界限。
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将恨意毫无保留地倾注于一个姓氏之上——只因那段再难回头的情愫,早已将仇人之子,烙成心口最沉默的印记。
周遭的一切仿佛瞬间被抽远,他怔怔地坐在原地,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像个冷漠的看客,听着两个陌生人诉说家国旧恨与身世悲怆,这种疏离感让他产生了一种近乎背叛的茫然。
润青正自恍惚,忽闻门帘轻响,却是廖定考较完幼子功课回来了。廖望便向儿子道:“定儿,你来得正好。徐太医之前住的虎头巷还有些行李需取来,你随徐太医走一趟,帮着拿取安顿一下。”
廖定自然无有不从,爽快应道:“父亲放心,此事包在孩儿身上。”他转向润青,笑容热忱:“徐太医,我们这便动身?”
润青连忙起身,向廖望、廖定拱手道:“多谢廖太医费心,那就有劳廖兄了。”
马车沿着青石铺就的巷道愈行愈幽静。虎头巷这一带,廖定是知道的,多是朝中显贵置办的别业,寻常官员尚且难以在此立足。当马车在一处白墙黛瓦的宅邸前停下时,廖定眼中的诧异已然掩藏不住。
门扉开启的刹那,廖定不由屏息。院内别有洞天,虽不宏大,却处处透着匠心,一草一木皆透出主人不凡的格调与底蕴。
屋内陈设亦然,家具皆是光素无纹的黄花梨木,线条流畅,木色醇厚润泽,一望便知价值不菲。
然而其中属于润青的个人物品却少得可怜,仿佛随时可以动身离开。
墙角放着两只半旧的竹笼,一笼是衣物,另一笼则是些医书和手稿,显然是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带走的。
桌上有只明黄色的赏赐托盘,里面熠熠生辉的纹银和光彩流丽的云缎,在此处反倒并不显得十分突兀。廖定之前从他父亲处听说过润青去璃州治疫受赏赐之事,因此心下了然。
他环视着这座远超预想的别院,眼中难掩讶异。原本以为润青只是赁了间厢房暂住,却没料到院内竟再无旁人。
“徐太医,”廖定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院子……只你一个人住?”
润青含糊应道:“唔……屋主有时也会来小住。”
“这宅子清幽雅致,实在是难得的好居所。既是如此,徐太医何以还要急着搬去搬离?莫非是……赁钱太高了?”
廖定实在想不通,有人会放弃这样的住处,去寄居他人檐下。
润青只淡淡道:“那倒也没有。这院落虽好,但我一人居住未免空寂,且离太医署稍远,倒不如居住贵府来的方便。”
廖定听他解释,虽觉得这理由有些牵强。但见润青神色清冷,也不便深究,只得按下好奇。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那盘赏赐上,笑道:“原来如此。不过徐太医,这许多银两和贵重缎匹携带不便,也难保管。若是信得过廖某,我倒有个主意。我于银钱往来上也认得些人,若是将这些赏赐折换成便于携带保存的交钞,岂不稳妥些?”
这话确实说中了润青的难处。他正想过些时日回黍州,将这些实物折算成银钱交给先生。只是……他眼中闪过一丝迟疑:“廖兄美意,扶樱感激不尽。只是这毕竟是御赐之物,贸然折兑,是否会有对圣上不敬之嫌?”
“徐太医不必多虑。”廖定神色自若:“廖某的这位朋友专司此道,办事干净利落,绝不会落了话柄。”
润青心头一热,感激道:“廖兄思虑周详,如此再好不过!只是又要劳烦你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廖定摆摆手,态度愈发亲近。
他帮着润青将两只竹笼捆扎好。临出门时,廖定见这院落幽静,正适合密谈,突然压低声音,眼神热切地盯住润青:
“徐太医,家父今日在饭桌上那一席话,倒也并非虚言。可怜故国山河破碎,你我只得屈身事敌,为占我故土、毁我家园的仇敌奔走效命……不知徐太医对王师北上,可还有念想?”
润青眼底闪过一丝惊诧。他停下脚步,望向廖定那张激动的面孔,思忖着这番试探背后的真正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