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天色是那种灰蒙蒙的铅白,阳光有气无力地洒下,带不来多少暖意。润青向太医院告了半日假,匆匆去看牙行推荐的几处屋舍。然而牙人推荐的宅子不是临近食肆酒肆和风月之所,就是离皇城太远,再不然,便是那租金数目看得他心头一紧。
想到必须尽快从虎头巷搬离的缘由——那逆天而行的换血续命之术,禁忌着任何肌肤之亲,也横亘在他与端珵之间,将往日情愫生生斩断——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塌陷,空落落的发疼。
一无所获地回到太医院,已是午后,几位同僚正在廊下捧着热茶闲话。润青踌躇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开口问道:“诸位同仁,可知晓城内哪有合适赁居的院落?只求清净些,赁金便宜些,离宫里不太远的便好。”
几位同僚闻言,皆是一愣,相互交换了一个略显讶异的眼神。在他们眼中,这位徐太医年纪虽轻,却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平日鲜少与他们扎堆闲谈,似乎性子有些孤傲清高。这会儿居然主动搭讪,着实让人有些出乎意料。
不过同僚们倒也都是热心肠,七嘴八舌说了几处,但和润青上午所见的如出一辙:离皇城近的,租金高昂的令人望而却步;租金低廉的,要么地处偏远,要么周遭环境喧闹杂乱,难以安心居住。他听着,眼底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渐渐黯淡下去。
正当他准备告辞时,一直沉默喝着茶、年岁约莫四十上下的太医廖望,放下了茶盏,关切地开口:“徐太医正在物色居所?”
润青连忙点头:“正是,需尽快寻个落脚处。”
廖望捋了捋须,沉吟道:“我家中倒有一间空房。原是给老家偶尔来的亲戚预备的,近年来亲戚走动渐少,若徐太医不嫌弃,倒是可以暂住。院子虽小,却也清净,离这儿不算太远。”
他稍作停顿,又体贴地补充道:“至于房钱……你切莫挂心。那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你每月随意给些三五百文,贴补一下灯火柴炭便是了。”
润青闻言,几乎是喜出望外:“当真?那……那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了!扶樱先行谢过廖太医!”
“你我本就是太医院同僚,互相照应也是应当的。徐太医不必客气。”廖望笑着摆摆手,“待散值了,你便随我回去看看是否合意。”
“您家的屋舍清净雅致,光是听您说来便能想见一二,又何须再看?”润青言语恳切:“若您方便,散值后我便直接随您回去安置,可好?”
廖望见他如此爽快,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起来:“好!徐太医真是个爽利人!既然如此,你晚些便先随我回去认认门,我让内人即刻将客房收拾出来。你也正好趁这个空当,将行李归整归整,一并搬来便是。”
润青正要躬身称谢,却见王副院判身边的小药童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徐太医,王院判请您过去一趟。”
润青向着廖望略带歉意地拱手道:“廖太医,扶樱先失陪了。”
廖望体谅地点点头:“快去罢。”
润青心中揣着几分猜测,隐约觉得王院判此时叫他过去,多半与自己昨日呈上的那篇抨击“昆仑紫晶丹”的奏疏有关。他愤慨于京城内的奸商将成本低廉的寻常药材吹嘘成包治百病的仙丹,肆意敛财,只盼这番谏言能早日上达天听,遏止此风。
他整了整衣袍,踏进了王院判的值房。
“院判大人。”
王院判从案牍中抬起头,态度颇为和善地抬手示意了下对面的座位:“徐太医来了,坐。”
待润青落座,他将手边那份奏疏往前轻轻一推,语气温和地开口道:“嗯……能花这么多心思去查证,可见你一片为民请命之心,这份担当是好的。文章写得也还算条理清楚。”王院判先是不咸不淡地赞了一句。
润青虽然与这位上司接触不多,但也知晓一些他惯用的话术,心中默默等待着那个转折。
“——然则,”王院判果然话锋一转,抬起眼来看向润青,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你我同身为大夫,都深知即便是一模一样的方子,落在不同的人身上,效验也常有天壤之别。”
他略作停顿,又道:“更何况,一味药物的效用,非短时所能定论。眼下你虽有同僚佐证,但光凭这月余收集的数十例验看,仍觉单薄了些,恐有失偏颇啊。”
润青显然有些失望:“欸,那还需要做些什么呢?”
“依我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王院判语重心长:“总之不要因为一时不慎而授人以柄,祸及整个太医院的清誉啊!”
这番冠冕堂皇的拖延之辞听得润青满心惘然。他深知此事已被无限期搁置,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只得茫然地点了点头。
走出院判值房,午后的微光斜照入廊,带来的暖意却仿佛被隔绝在外,只余清冷。
尽管方才廖望提供的住处解决了燃眉之急,但公务上的阻滞与不得不搬离虎头巷的隐痛交织在一起,再度沉甸甸地压上润青心头,让那刚刚觅得安身之所的轻松感也变得恍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