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荒原上的枯草覆着层薄霜,在风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云朔勒住战马,呵出的白气在眼前短暂凝结又消散。远处起伏的山峦像蛰伏的巨兽,裸露的岩石上挂着未化的残雪。
这一路行来,麓林军不断聚拢归义之士,队伍如燎原之火般日益壮大。他们避开北郸主力,在崇山峻岭间迂回穿插,像一柄淬火的利刃,三日之内便一鼓作气突破了北郸五道封锁线。此刻,云国边境已近在咫尺。
云朔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指向两山之间的垭口:“过了那个隘口,就是云国地界了!”说话声惊起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阴沉的天际。
顾子晏突然勒住马缰。
他望着那群渐渐变成黑点的飞鸟,忽然想起十几年前那个风雪漫天的夜晚。记忆里,鹅毛大雪纷扬如絮,天地皆白。那个襁褓中的婴孩,小脸冻得青紫,却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紧他冰冷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那小小的、倔强的力道,曾让他心头滚过一阵尖锐的刺痛,甚至怀疑过自己是否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
而如今……顾子晏的目光掠过身旁挺拔如松的青年将领,那个被他改写了命途的婴孩,竟已长成了这般顶天立地的模样。
“岑兄,崔兄,朔儿。”顾子晏忽然勒转马头,青灰色的斗篷在凛冽的朔风中骤然翻卷,猎猎作响,宛如一面孤绝的旌旗。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就此别过了。”
云朔猛地拽紧缰绳,战马嘶鸣着人立而起:“先生要去哪儿?!”
顾子晏望着远处的山。荒原的风掠过他的鬓角,那里已染了霜雪。他曾经何其天真,以为凭着一腔孤勇,一身肝胆,便能涤荡那朝堂之上积年的污浊,撼动那早已锈蚀的根基。
可这世间的沉疴积弊,却如同古老的苍河水千年冲刷沉积的淤泥,层层叠叠,淤塞难疏。那是无数前人前仆后继,试图撼动却最终徒劳无功的、庞大而腐朽的顽疾。
他在内心深处盼着这一次,那金銮殿上的君王是真的想要发愤图强、革故鼎新,然而更多的,却是更深、更沉的恐惧——恐惧这微光般的希望,又一次在冰冷的现实面前,如泡沫般碎裂无踪。
在那远离庙堂、天高皇帝远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如风般自由的呼吸。俯身低首,向君王叩拜?与那些道貌岸然、心思各异的同僚虚与委蛇?他早已失却了那份耐心,也荡尽了那份心力。
这浑浊不净的世道,终究需要新生的、锐利的力量去冲击,去撕裂,去重塑。
“顾某毕生所学,可都押在你小子身上了。”他对云朔说的每个字都沉入呼啸的北风:“前路自个儿闯去。若他日迷惘,不知归途……”风卷起他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便回来看看先生。”
岑钧望着老友鬓角新添的霜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太了解顾子晏,骨子里就是山巅的风,林间的云,向往的是无拘无束的自由天地,从来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长久地停留。北风卷着雪沫掠过山林,也掠过每个人泛红的眼眶。
“子晏兄,后会有期!”
……
顾子晏向众人抱拳一礼,翻身落鞍,摘下腰间酒壶向云朔掷去。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弧线。
双腿轻夹马腹,那青灰身影便如离弦之箭,没入苍茫雪野之中。
云朔稳稳接住,拇指弹开壶塞,仰头灌下一大口——
“先生——!这酒滋味太淡!待我收拾旧山河,与您痛饮黄龙府——!……”
风雪吞没了剩下的话。但那远处疾驰的身影似乎顿了一下,一声清越的长笑破开风雪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