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儿子那双酷似亡妻的眼睛,荀治嵩胸中翻涌的怒意刹那间溃不成军,只余一丝苦涩:“你这倔脾气,跟你娘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穿过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株梅树上:“你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端珵随着父亲的视线望向窗外。初更的月色漫过庭院,梅树的枝桠间缀满绛红的花苞,每一粒都裹着银霜,在清辉里泛着幽冷的光。
它们静默如许,恰似某人生前未尽的话语,等一场真正的雪来覆尽旧梦,埋藏经年的执念。
“今日小雪……”端珵心头一紧:“是娘亲的生辰!”
“过来,”荀治嵩起身走向书房角落的黑漆戗金虎纹文书柜:“给你看样东西。”
端珵愣了一下,随即跟了过去。
荀治嵩从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泛黄的画轴。画卷徐徐展开,砑花笺上墨痕清浅,画中女子素衣胜雪,正踮足折取梅枝,袖口沾染三两落红。画角题着“甲戌年冬月,阿沅生辰”。
“这是……娘?好美啊。”端珵不自觉地伸手,却在即将触到画纸时蓦然停住。画中女子温婉的眉眼仿佛下一刻就会漾开笑意,唤他一声“珵儿”。 他猛地收手,像是怕惊扰了一场美梦。
“对。”荀治嵩的目光流连在画中人含笑的眼角:“你娘最喜欢梅花。”他的声音染上久违的温度:“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晟京的茶楼。那时我扮作商贾,她执一柄绘着绿萼梅的油纸伞在檐下躲雨。”
“我冒昧赞她伞上的梅花清雅别致,她竟认真与我论起北地雪梅与南国红梅的分别——北地梅枝多遒劲,南国梅影总婆娑。我后来总觉得这话是在说她自己的性子,既有大郸国女儿策马扬鞭的飒爽,又有南云女子独有的婉约。”
“后来才知晓—她父亲原是郸国的商队镖师,护送党参南下时,在云国结识了绣坊里画花样的娘子,便在南云安了家。”
荀治嵩的目光涣散了一瞬,仿佛穿过岁月望向那个雨天:“只可惜那日雨停的太快,来不及问清她住哪条巷子。后来我每日都去那条长街守着,却再也没能重逢。”
若是寻常人,这故事怕是要断在这场春雨里了。可荀治嵩是谁?他是北郸太祖膝下第五子,十二岁便能开三石弓,十八岁率轻骑横扫额托的沙场阎罗。
他想要的东西,何曾有过失手的时候?
荀治嵩回到北郸的第一件事,就是怂恿太祖发兵云国。太祖皇帝早有此意,荀治嵩的建言不过是递了把趁手的刀。是年隆冬,北郸战马的铁蹄便碾上了茶楼前伊人提裙趟过的青石板路。
“南云之羸弱,远超我所料。看似固若金汤的晟京城池,在我的铁骑前连半日都没撑住。我率兵进城之后,发了疯似的翻遍了整座晟京城,几乎是挨家挨户地搜,但却一无所获。就在我准备搜查城外三十里的时候,你娘自己出现了。”
“破城第四日,有探子报说外城荒郊有人设粥棚收养孤儿。”回忆的洪水像泄了闸,荀治嵩自顾自地说下去:“本来这等小事无需我亲自去处置。但连日寻人未果,我急需找个由头发泄心头郁气。”
端珵眉头微蹙,目光在父亲脸上停留了一瞬。他太了解荀治嵩话中的意味——那些轻描淡写的字眼里,往往藏着最残酷的结局。
平心而论,他确实为父亲征战半生的功业感到骄傲。但自小在军营长大,他早已看清自己与父亲的不同。
荀治嵩是那种骨子里信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统帅。破城后的哭喊声于他而言不过是胜利的余韵,妇孺的性命与秋后刈割的稻草并无二致。但端珵始终觉得,人不是蝼蚁,每条性命都是会哭会痛的血肉之躯。这也是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荀治嵩身上格格不入的地方。
“我带了一小队兵马赶到外城时,你娘就站在粥棚蒸腾的热气里。”荀治嵩没有察觉到端珵情绪的变化,依然沉浸在他的回忆当中:“她明明吓得浑身发抖,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是一步步走到我的马前,挡在那些孩子前面,直到她认出我。你根本想不到我当时有多高兴。”
“打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上天的安排。”荀治嵩洋洋自得:“我答应她不杀那些孩子。冥蛛帐,便是从那时起设立的。”
“原来冥蛛帐是因娘亲而起?”端珵睁圆了眼睛:“可把他们训练成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棋子,这也算公平?更别说那些不堪折磨自残自尽的……”他终于将埋藏心底多年的质问倾吐而出: “这当真是娘的本意?”
“如果没有冥蛛帐,你觉得这些人当中有几个能活下来?”荀治嵩冷酷地看着端珵:“这世间从没有两全法。要么让他们在乱世中自生自灭,要么用残忍的方式,给他们一条活路。”
端珵望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忽然想:可这乱世,又是谁造就的呢?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动端珵的衣袍。荀治嵩的视线突然落在了儿子腰间晃动的物件上:“这是什么?”
“这香囊……”他伸手捏住那枚香囊,手指触到内里干燥的药草沙沙作响,“针法这么差,定是那小子缝的。”
端珵下意识去护,却见父亲转身又从方才的柜子中掏出一个旧香囊,放在案上——同样的素青底子,只是上面绣了个红梅的花样,如今绣线已褪色发白。
“我也有一个,比你的好看。”
端珵望着父亲得意扬起的眉梢,不禁腹诽:这老头,连这也要攀比?这该死的胜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