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朔摇了摇头。
顾子晏之前的事和他说的不多。他只知道先生与几位旧日同僚偶有书信往来,但那些人的面目却极其模糊。
“此人名叫倪铸,曾在朝中任大理寺丞。” 顾子晏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似乎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之中。
“当年那桩案子,朝中敢为元捷发声者,不是被贬就是被杀。待到结案之时,满朝文武在邢烩之的淫威下人人自危,唯有他与何肱二人,依然挺身而出,直言‘此案乃千古奇冤’!
事后二人皆被革职,何肱去向不明,倪铸则归隐故里,守着几亩薄田清贫度日。他本是寒门子弟,半生拼搏,方得跻身朝堂。与元捷既非同乡,亦无旧谊,却甘愿为其舍弃功名前程,只因其胸中一腔正气,见不得忠良蒙冤。”
顾子晏突然提高声调,眼中迸发出慑人的眸光:“那些市井之徒总爱问,公道值几斤几两?倪铸用十余载清贫作答——公道二字,重逾千斤!纵使骨碎身焚,亦不可摧折半分!”
云朔喉头一紧,一股温热涌上眼眶。
“日前少帝突召他返京。”顾子晏话锋一转:“如今朝中正暗中整饬纲纪,少帝身边已聚集了不少如倪铸这般的耿介之臣与守节之士。他们虽曾遭贬黜,却始终未改其志。只要这股清流不灭,朝廷就还有希望。”
云朔郑重颔首:“学生明白了。”
殿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云朔立刻噤声,余光瞥见顾子晏已恢复从容之态,仿佛方才的锋芒从未存在。
殿门被轻轻推开,一名内侍躬身而入,细声细气道:“陛下宣召二位觐见。”
云朔与顾子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抬手整了整衣冠,而后随着内侍穿过宫廊。
殿门前的铜鹤香炉吐着青烟。少帝立于御案前,背对着殿门,身形比云朔想象中要单薄几分。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身——这便是南云天子顼宗了,是个脸庞棱角分明的年轻人,那双眼睛乍看清亮,细看却教人心头莫名一凛,像极了覆着层薄冰的深潭。
帝王面相合该如此么?云朔垂下眼帘,心中那团疑云又重新聚拢。这位年轻的君王会成为他们所期盼的中兴之主吗?抑或,终究不过是个醉心于驭下之术的弄权之人?
……
顼宗反剪着双手,明黄色的衣袖垂落如流云,目光在云朔身上停留片刻后,轻轻说道:“这位少年英杰想必就是岑钧将军的侄儿吧。倪卿与泊州的姚知州都在朕面前提起过你。岑将军义勇双全,当年和令帅一同立下赫赫战功,可惜……”他轻叹一声:“皇叔一时受小人蒙蔽,竟将忠良贬至黍州,实乃朝廷之憾。”
云朔想了一下才明白,他口中的皇叔,是令帅去世后不久称病退位的那位璇宗皇帝,也是如今的墉王。
年轻的帝王向前踱了半步:“令帅与岑将军的冤屈,朕心知肚明,天下百姓亦为之扼腕。朕今日已下令让大理寺重审令帅一案,定要还二位将军一个清白。”
顾子晏向着少帝深深一揖,素袍广袖随风轻动:“陛下圣明。草民代岑将军,谢过陛下恩典。令帅若泉下有知……”素来从容的军师喉头忽然哽了一下:“也终可瞑目了。”
顼宗的目光捕捉到顾子晏眼尾那抹薄红,唇边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先生当年在令帅帐下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朕彼时虽年幼,亦有所耳闻。”
转身从案上漆盒中取出诏书:“先生的陈情书,朕已仔细阅过,所陈诸事,朕皆允准。着即:义军归顺后,暂驻泊州,改立泊州忠义军行营,仍由岑钧、崔铮统领。至于先生……”他话锋微顿,目光意味深长地看向顾子晏。
云朔悄悄侧目,只见先生神色已归于古井无波,微垂的眼睑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