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晏摇头苦笑:“不是瞒你,只是……”他神色忽然严肃起来:“朔儿,倘若你二叔没告诉你这些事,你可还愿意为令帅讨还公道,替大云收复故土?”
云朔沉默片刻,目光越过连绵的山脉,望向远方:“先生,我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只因不愿做无根之萍。但您方才问的——为忠臣良将平冤昭雪、铲恶锄奸、收复河山、护佑百姓,这些事何须什么出身?”他转头直视顾子晏,眼中映着他身后血色的夕阳:“纵是贩夫走卒,见忠良蒙冤,国土沦丧,也该挺剑而起。”
顾子晏凝视着云朔,少年眼中的炽热似淬火的刀,灼得他沉寂多年的血隐隐沸腾起来。 忽然,他仰天大笑,笑声激荡,震得满山枫叶簌簌而落,赤红的叶片如雨纷飞,仿佛一场烈焰, 焚尽过往种种不甘。
“好个挺剑而起!”他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四蹄翻飞,踏碎满地霜叶:“那便让为师看看,你这柄剑够不够快!”
云朔只觉热血上涌,催马直追,两骑并辔疾驰,冲进漫天飞红。顾子晏束发的帛带被疾风扯断,黑发飞扬,倒似那放浪形骸的魏晋风流客。
“跟紧了!”他忽然长啸一声,靴跟猛磕马腹,骏马便朝着云雾缭绕的断崖疾冲而去。崖边孤松斜探云海,枝干如泼墨一笔,在狂风中挥洒写意。马鬃飞扬间,云朔见他嘴角噙着近乎癫狂的笑意——那是困龙脱枷的畅快,是十年郁气一朝倾泻的淋漓!
云朔毫不犹豫紧随其后,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自己的心跳。
就在马蹄即将踏空的刹那,顾子晏陡然收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前蹄在虚空中连踏三步,竟似要登天而去。后蹄在崖边青石上刮出四道火星,如同孤独刀客无奈收鞘时,那抹未尽的锋芒。
“怕了?”顾子晏回头看云朔,眼中映着如血残阳。
为了缩短路程、避开关卡,他们专挑这些当地人都不敢走的险路。此刻脚下的悬崖深不见底,连飞鸟都绕道而行。
云朔望向深渊:“怕又如何?怕它,这峭壁也不会低矮半分。”
顾子晏似乎对云朔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他抬手抹去额角汗珠,将腰间酒囊接下饮了一口,又抛给云朔:“敬你的‘何须出身’,也敬这大好山河!”
云朔接过酒囊,仰头饮下一口,喉间辛辣却畅快。顾子晏勒转马头:“走吧,前面还有好多路呢。”
远山如黛,暮色中传来戍楼苍凉的角声。
……
北郸晟京近郊,紫霄山行宫。
“这些好东西,原本可都是为陛下准备的。” 申荃把一整个蜜渍雕花金橘塞到口中:“依我说,要论圣眷,谁及得上你?陛下待你这个弟弟当真亲厚。不仅让你代圣驾来行宫将养,还允你携友同游,连我也跟着一起沾光。”
端珵斜倚在铺着缂丝莲纹锦褥的矮榻上,裹了件云纹夹棉袍子,乌发松松绾起,执着一卷旧书,偶尔抬眸望向窗外翩跹的落叶。
“如今的钦天监倒是能耐——竟硬生生搅了皇兄的辍朝静养旨意。” 一阵雾岚从窗棂漫进来,端珵整个人笼在秋雾里,清冷似画中仙:“那新来的星官连三台星都认不全,倒会拿‘紫微移位,国运将衰’这等鬼话唬人。偏偏皇兄也吃这一套故弄玄虚的把戏。我还得想想如何寻个契机,好生劝谏一番。”
申荃随手拽过一个锦墩挨着端珵坐下:“我怎么觉得,陛下近来在有意栽培你?”
端珵以指尖轻捻书页,头也不抬:“少为你那点破事来吹我的耳旁风。这么多年,你该知道,我坐不了那把椅子。”
山风骤起,吹得窗外檐角铜铃叮当。
申荃拢了拢裘袍领口,缩了缩头,不服气道:“我的事怎么就成了破事了?再说,堂堂九殿下,怎么就不能……”
“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半个云国人。”端珵打断道,语气平静得像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连争辩的力气都懒得耗费。
“殿下这次怎不带那位太医小哥儿同来?”申荃识相地转了话头。
端珵果然嗤地一笑:“他既非我随从,亦非玩伴,哪有由头带他来?”
“怎么,他又给你摆脸色了?”
“那倒没有,只不过……他大概还是嫌弃我身份吧。”
“嫌弃你……身份?” 申荃的眉稍险些挑到了天上:“你这身份难道还配不上他?再说,你不是才救过他的命?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行了。”端珵微微摆手:“他若因为这个才肯多看我一眼,我倒宁可不要。”
申荃却仍旧不依不饶:“满京城温香软玉的贵女你不中意,偏要喜欢男人,真是搞不懂你。”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陛下要让福睿郡主去虞国和亲了。”
端珵身形骤然一僵:“何时的事?”他猛地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申荃讪讪道:“我当你对女人不上心的……”
“可我是将她当亲妹妹看的!”
话音未落,端珵已扯过外袍冲出门去。申荃追至廊下大喊:“记得带上令牌——宫门已经下钥了!”
马蹄声已如急雨般远去,只余半句“我去让皇兄收回成命……”飘散在山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