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青仰首望着浩浩渺渺,似无尽头的星河:“《淮南子》有云,星宿和地上的万物本为一体,万物存于地,而其精气上达则为星。可若群星皆为精气所聚,为何能亘古不变地悬于苍穹?”
端珵负手而立,唇角泛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你这问题倒是问得巧妙。群星悬而不坠,许是因天宇之中,精气相互牵引,自成平衡之局。”
他突然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常想,这所谓精气,或许和我们寻常所说的‘气’大不相同。”
他俯身拾起一片不知道从何处吹上来的落叶,放在手掌里掂了掂:“我疑心这些精气也是有分量的。就像一斗米比一斗棉更沉,不同的精气,也有轻重之分。”
润青眼中闪过惊诧之色:“这……从未听人说过!”
端珵朗声一笑:“若我能踏虚凌空,攀上九霄,一定要称一称星辰的斤两。”
每当谈及天象之事,端珵便似换了个人般神采飞扬。眉宇间惯常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惊的专注。那双总含着三分戏谑的眼睛会迸发出摄人的神采。润青怔怔地望着他,这哪里还是那个倚在延莲苑的雕栏上,把玩着金樽玉盏的纨绔公子?分明是个痴迷星象的狂士。
润青忽然忆起那日端珵从医馆离开后,众人对他的议论——这位看似闲散的北郸太祖之孙,曾在春分日准确预言了北境的雪灾。
“荀……你爹之前不是都元帅么,你怎会来这钦天监当差?”润青踌躇良久,终是问出口。
“不过是心之所往罢了。”端珵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薄雾:“年少时总想着,若能生在太平年月,就这样守着浑天仪看一辈子星辰,该有多好。”
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惜皇兄不日便会调我离任,往后怕是再难得这般清净了。”他转头看向润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所以,才想着在那之前,带你来这一趟。”
润青望着他映着星光的侧脸,不禁黯然:“那你何不向你皇兄直言,你想留在这里?”
端珵袖中的手指无声地攥紧,又缓缓松开:“身为宗室子弟,有些路,由不得自己选。能在观星台上偷得这些时日,已是皇兄分外垂怜。”
他凝视着润青被星辉浸染的面容,目光愈发柔和:“你不一样……你是纯金璞玉,别被这京城的浊气污了颜色。皇兄不会为难你一介布衣,你明日进宫向他禀明心意,就说不久之后要回乡侍奉恩师。皇兄尊崇儒家伦常,定会应允。等在医馆攒足了银两,就回黍州去吧。这皇城……终非久留之地。”
“子时三刻了。”端珵忽然展颜一笑,方才的深沉神色如潮水般褪去,又恢复了那副顽笑腔调,“徐医士若再不走,明日看诊该打瞌睡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一本靛蓝封皮的册子,拿着,你既然对这些东西有兴趣,这是我新纂的《七政算经》——” 他冲润青眨了眨眼:“比呈给皇兄的那卷还多了些有趣的玩意儿。”
润青接过册子,触到对方指尖的薄茧,那是经年累月调试铜壶滴漏、校准浑仪的结果。他想问端珵之后会被调任何处,想问那紫微星旁那颗忽明忽暗的客星是否预示着什么,更想问一句“若他日风调雨顺、河清海晏,你可还愿与我同去观星?”但最终只是攥紧书卷,任由渐重的夜露浸透青衫下摆,在衣袂上凝成星子般的寒光。
……
翌日申时,一乘玄青色织金锦轿稳稳落在医馆门前,轿帘上暗绣的云蟒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引得堂前的几个伙计伸颈侧目。
“你这轿子……忒扎眼了。”润青撩开那厚重锦绣帘子上了轿。
端珵勾了个笑道:“这有什么。元帅府行事,何须遮掩。” 他今日穿的木芙蓉忍冬暗纹直裰甚是稀奇,此衣色泽可随外界光线变化,晨起时是鹅黄,午时转为绯红,此刻暮色将至,已渐渐染上深绛色泽,待到子夜时分,又会变为浅紫色。这般“弄色锦”乃是西域进贡的稀世珍品,一年也织不出几匹。
他端坐于轿中,腰间系的正是城门初遇时他戴的那条金线密织的腰封。润青这才看清,上面绣着的并非寻常花纹,而是北郸铁骑踏破大云山河时的战阵图——战马嘶鸣,旌旗猎猎,铁甲森然,箭雨如蝗,每一道金线都浸染着当年的杀伐之气。这般精细的绣工,分明是要让后世永远记住这场征服。
端珵觉察出了润青脸色的异样,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神色霎时一震,急忙用掌心覆住腰封上的绣纹,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慌乱:“是我疏忽了……今日不该戴这个。”
润青很快平复了神色,将目光从腰封上移开:“无妨。”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轿内一时沉寂,只听得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声响。端珵的目光在润青身上停留片刻,落在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旧袍上:“倒是你这一身……你就打算穿这个去赴皇兄的宴席?”
润青愣怔了一下,低头瞅了自己的衣衫一眼:“那我……该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