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帝颁下北伐诏的消息不知从哪个角落先传出来,旋即引动了整个衙署的骚动。压抑的惊呼、兴奋的议论和难以置信的追问嗡嗡地混成一片。云朔猛地抬起头,手中的笔顿在半空,一滴墨汁无声地滴落在摊开的驿传文书上。
一股热血瞬间冲上他的头顶,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擂动。故土沦陷的屈辱、晟京城头的北郸六角旗,与先生分别时立下的誓言……无数念头交织翻涌。
然而,这股激荡的热流,很快便被心底一股更深的忧思所覆盖。他目光扫过周遭那些因激动而满面红光的同僚,他们的议论重复着“王师北定”、“收复河山”之类的豪言壮语,却少有人去细想那凯歌高奏背后,需要付出的具体代价。
北伐绝非易事,从小在岑钧和顾子晏身边长大,那些艰难险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云国偏安一隅,虽偶有边衅,但多年未经历大规模战事,军中那些靠着门荫晋升的将领,究竟有几人真正经历过尸山血海的淬炼?各路大军之间是能精诚协作,还是会各自为战,甚至互相倾轧?
除了北方边军,从中原、南方调集的军队,是否适应北地苦寒的气候与地形?以他们的战斗意志,能否与北郸铁骑抗衡?
更重要的是,朝廷的武备,各地的府库,是否真的为一场旷日持久的国战做好了充足准备? 那些粮草辎重,在经过层层官吏之手时,会被盘剥克扣多少?真正能送到前线的,还剩下几成?
这些宏大的、关乎国运的疑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但,难道就因为人微言轻,便能心安理得地袖手旁观吗?
不。绝不能。
夜深人寂,他独坐于窄小的寺庙客房中。窗外是湿冷的山风,屋内唯有一盏孤灯,映照着他凝重的侧脸。
那些奔涌的思绪,经过数日的沉潜,已如洪流汇入深潭,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蕴藏着万钧之力。此刻他灯下疾书的,正是被这深沉之力淬炼出的、字斟句酌的谨慎谋划。
案头,厚厚一叠稿纸已写满了字迹。这封效仿古之志士,草就的万言书,倾注了他对收复故土的全部热忱与思考。他要上书,要将他与先生顾子晏昔日推演过无数次,他自己领会、又结合了最新情报反复思量的方略,呈报上去。
这或许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必须去做的事。
云朔深知,那些关于将领和派系的积弊,绝非他一介微末小吏能够撼动。空谈弊政,除了徒惹人厌,毫无用处。他笔下的文字,必须是一把打磨精准的“利剑”,一份让决策者觉得切实可用,能助其在北伐中建功立业的方略。
他运笔如执刃,直指要害,将自己的战略构想一一剖明:
相较于往年而言,今岁虽是“暖冬”,地燥少雪,但可能不期而至的寒潮,对我方后勤亦是严峻考验。
对此,他早有对策:抢在严冬前将粮草提前输送至前沿屯储;为大军配足防寒衣物,营中备好暖炉柴薪;更建议沿粮道设“观风斥候”,专司监察天象,遇变则飞马传警。
对南方兵不适应北方作战的问题,他想的明白:不让弱旅去硬碰硬,而是让他们负责筑城、守粮道、做支援,把最精锐的北方边军解放出来,专心寻找战机。
至于最棘手的粮草运送,他设计了一套严密的法子:将漫长粮道划段而治,委任转运使,粮草在其辖区出事,即唯主官是问。同时奏请设立直属天听的督粮使,持节巡查,对贪墨渎职者可先斩后奏。
解决了后顾之忧,他才亮出杀招——北郸的优势在于其来去如风、冲击力极强的骑兵。然而,眼下正值北郸权臣荀治嵩病亡,新任元帅荀丞珲虽得玿宗重用,但毕竟缺乏足够的实战历练,威望未固,对北郸各部主力兵马的调度必然存在滞涩与疏漏。
“此乃可乘之机也!”
他笔势陡然一振:我军当以“诈”与“疲”二字为核心。可派遣数支轻锐偏师,在几处战略要地之间轮番佯攻,制造大军压境的假象,牵着北郸人的鼻子走,诱使北郸铁骑疲于奔命。
等他们的铁骑跑累了,我军主力则暗度陈仓,悄然集结,看准时机,发动雷霆一击!一旦突破这道天险,黍州腹地便门户大开。
在那片被苦难浸润了十数载的土地上,民心便是王师最强大的内应。大军与当地义军和百姓里应外合,收复故土,便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幻梦。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天光微亮。云朔放下笔,揉了揉酸涩的手腕,看着眼前这凝聚了无数心血的“万言书”,心中百感交集。他仿佛已经能够看到自己的谋划在北伐战场上化为现实。
他将墨迹仔细吹干,小心封缄,贴上奏事的专用封签。于晨光初露中整衣而出,步履坚定地走向御史中丞倪大人的宅第。
他深信,只要倪大人代为呈递,使此策尽快上达天听,那么其中方略,必能打动圣心,为北伐大业开辟新局。
窗外,山风更疾,仿佛带着金铁交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