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定的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猝然炸响在润青耳畔。他只觉得一股热流倏地冲上心头,几乎要脱口应和。
但他将那阵热切与冲动强按了下去,沉默了片刻,才慎重作答:“凡我云国旧民,谁不日夜企盼收复故土、驱尽贼寇?只是扶樱身如飘萍,纵有念想,常感报国无门……”
“不然!”廖定语气陡然激昂:“不瞒徐太医,在这晟京城内,早有一批与我等一样心系故国的仁人志士,暗中结社,互通声气,一直都在为光复中原失地积蓄力量,尽一份心力!”
润青闻言,眼底倏地亮起一簇微光:“竟有此事?是何样的结社?”
“此社名为‘燎云会’!”
廖定见他意动,言辞愈发恳切:“会里的兄弟,都是寓居晟京的云国旧民,大家暗中募资集财,用以联络、资助各处发展壮大的义军,并设法收集北郸朝中军政信息,传递回去。”
“每每想到我等虽身处敌巢,却能为我云国光复大业略尽绵薄之力,便觉胸中块垒尽消,此生不负!”
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确实在润青心头点燃了一瞬的希望。他急切询问道:“这等大事,若真能成,确是吾辈之幸,云国之幸。只是……敢问这会中,主事者是哪几位?又是由何人发起?”
廖定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从容答道:“会中主事者共有三位,皆是昔日云国德高望重的忠良之后。会中规矩极严,皆单线联络,彼此多以代号相称,集会之地亦时常变换,且有专人负责警戒。
“为首者,也是发起者,人称‘飞熊先生’,具体名讳此刻不便明言,待徐太医正式入会,自然得见。”
润青愣怔了一下:“飞熊不是姜太公的名号吗?”
廖定笑道:“徐太医果然博学强记!姜太公助周武王伐纣,我会首取此尊号,其寓意不言自明!”
润青点了点头,可又隐隐感到有哪里不对。他将此疑虑暂且按下,继续追问道:“扶樱还有一问,这募资集财,想必数额庞大,如何确保每一文钱皆用于光复大业,而非中饱私囊?可有账目明细?款项去向,会中兄弟可知情?”
“徐太医谨慎是应当的。”廖定耐心作答:“钱财之事,最易生疑,也最易坏事。会中有专人负责账目,每月收支皆有记录。只是……账目深藏,非核心成员不得翻阅。这也是为了安全起见,只因知道的人越少,泄露的风险便越小。”
“飞熊先生德高望重,我等深信其为人。所有物资、银钱均定期送往各义军据点,皆有往来信物为证,绝无虚假。”
润青目光直视廖定,语气平静道:“廖兄,既然有往来信物,可否取来一观?若信物无误,扶樱愿入会效力。”
“那是自然!”廖定顿时面露喜色:“三日后,我必取一件义军回执来与徐太医过目。”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倒让润青心中稍安,那份疑虑也随之淡去了几分,甚至生出几分或许真是自己多心的惭愧来。
廖定见润青神色松动,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精光。他话锋一转:
“只是……初入会者,需先缴纳一笔‘忠义金’,数额嘛,需得……这个数。”
他伸出两根指头。
“二十两?”
“二百两。”廖定缓缓道。
“二百两银子?”润青倒抽一口凉气:“需要这么多?”
他在晟京太医院任职这些时日,省吃俭用、辛苦积攒下的俸禄,再加上皇帝的赏赐,左右也不过这个数目。
廖定点点头:“此后每月,还需缴纳十至二十两不等的日常经费,用以维持会务运转、打通关节、购置物资。”
“这……”润青一时语塞,面露难色。
见润青犯了踌躇,廖定体恤地问道:“徐太医莫非有什么难处?”
润青沉吟了半晌,索性直言相告:“实不相瞒,徐某此次来京城行医,最大心愿是积攒足够本钱,回乡报答抚育我成人的恩师,帮她开一间像样的药铺。这二百两,几乎是我全部积蓄。”
廖定仔细听着,面上适时露出理解与惋惜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沉吟片刻,语气愈发恳切:“徐太医一片孝心,令人动容。如此……确实难以两全其美。”
他话锋一转,显得极为通情达理:“当然,复兴大业虽迫在眉睫,却也强求不得。此事关乎重大,徐太医不必立刻决定,大可回去细细思量,权衡周全。无论加入与否,廖某都同样敬佩徐太医的医术与人品。”
廖定一席话,说得润青脸上火辣辣的发烫。他一想到云朔和麓林军的将士们可以为了收复河山风餐露宿,出生入死,而自己却在这里为了这两百两而犹豫不决,就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他抬起头:“廖兄……我……我并非惜财,只是这事实在突然,容我……容我几日想想。”
廖定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但面上立刻堆满理解与敬重:“应当的,应当的!慎重些是好事。徐太医且在舍下安心住下,待一切安置妥当,我们再议也不迟。此事干系重大,万望缄口,即便对家父,亦勿要吐露只字片语。”
他又亲切地嘱咐了几句,方才帮润青提着行李,一同返回廖宅。
润青回到廖夫人为他收拾好的洁净客房。夜阑人静时,他躺在榻上反复咀嚼廖定的话语。那崇高的目标、神秘的飞熊先生,以及高额的忠义金……种种细节在他脑中盘旋。一股模糊的不安感,如同窗外渐起的夜雾,悄无声息地弥漫上心头。
廖定所说的一切似乎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有哪里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这疑虑尚且模糊,一时辨不分明,终究被他强烈的报国之心和对廖家的好感暂时压了下去。
如果是先生,她会支持自己这么做吗?是该回去看看先生了……
思绪纷杂之间,他竟不知不觉沉入了梦乡。
【七夕小剧场·云汉遐思】(润青入睡后梦境)
窗棂外忽传来轻叩。润青警觉起身,却见月光剪出个颀长身影。推窗刹那,一柄玉骨扇轻抵窗沿,扇后是端珵含笑的眼。
“太医院记档说徐太医告假归乡,”他手腕轻转,推来一只天青釉葵花式食盒:“怎的在此处对星犯愁?”盒中巧果玲珑,金丝蜜枣绕着乳酥,正中一对面捏的牵牛织女,裙裾衣带竟用糖丝缠绕,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缺钱呢。”润青望着食盒轻声说道,话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
“缺多少?”端珵还是那般惯常的戏谑腔调。
“两百两。”
“我道是多少,原来才区区两百两。”端珵用扇尖轻点食盒中面人,只见那对糖人忽然泛起莹莹微光,竟自盒中袅袅升起。织女的云鬓间绽出星河般璀璨的光点,牵牛手中的笛子流淌出清辉,两道流光在空中交织盘旋,最终化作……一沓沉甸甸的银票??落在润青掌心。
润青不可置信地盯着掌心突然出现的银票,眼睛眨了又眨,突然把脸伸到端珵面前。
端珵:“做什么?不是说不能有肌肤之亲吗?”
润青:“不是,你打我一巴掌,看看疼不疼。”
“啪!”
端珵毫不留情,举手给了润青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润青失望道:
“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