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珵匆匆回元帅府换了身衣裳,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探望瑄儿。一进宫门,便瞧见瑄儿独自蹲在汉白玉台阶旁,小小的身子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形单影只。淡黄色锦缎袍子被晚风吹得微微鼓起,活像个被遗落的瓷娃娃。
他垂着小脑袋,闷闷不乐地拨弄着一颗石子。小石头咕噜咕噜地滚过雕花地砖,最终卡在了宫墙缝隙里。
“九皇叔!”瑄儿抬头看见来人,眼底的阴霾瞬间被点亮。他小跑上前,腰间玉佩叮咚作响。
端珵半蹲下身与他平视:“我们瑄儿今日怎地愁眉不展?”
“九皇叔,我……”瑄儿绞着绣金线的袖口,小嘴委屈地抿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我照着《九成宫醴泉铭》临了整整三个月。昨日父皇经过文德殿,我鼓起勇气呈上去,可父皇连翻都没翻开……”
端珵将掌心轻轻覆在他的发顶,揉了揉:“你父皇近来政务繁忙,常批奏折到三更天,今早我去议事时,瞧见你写的字帖就放在龙案右上角,他记着呢。”
“可父皇很少来看我,”瑄儿撇了撇嘴,睫毛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即便来了,也不说我写得好不好。”
端珵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很多时候,将一件事做好,并不为求人赞赏。你只需静心习字,待笔划精进之时,你父皇定会留意到你的进步。”
瑄儿睫毛轻颤,眼中仍带着些许懵懂,但很快绽开一个天真无邪的笑颜:“嗯,那我就天天练,把每个字都写得同碑帖一样工整!”
话音未落,他的头却渐渐低垂下去,稚嫩的嗓音突然染上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清醒: “其实……九皇叔你不必总哄我的。宫里的嬷嬷跟我说,我出生时冲犯了紫微星象,所以父皇才不愿来看我。”
“冲犯紫微?”端珵讶异地挑起了眉梢,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他们是这么跟你讲的?”
他心头一震。瑄儿出生那日,明明是他亲口向皇兄报的祥瑞,怎么到了旁人口中,竟成了“冲犯”之说?稚子无辜,为何还要遭受这等无端诋毁?
他强压下心头怒火,将瑄儿的小手拢在掌心,柔声道:“好孩子,你生来带着吉兆,九皇叔可以作证。那些闲言恶语,你不要往心里去。”
瑄儿咬着下唇点了点头,抬起小手飞快地擦了擦眼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对了,”他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片银杏叶:“九皇叔,能不能把这个带给父皇?那个长得特别好看的太医小哥哥说,银杏能安神,父皇总熬夜批折子,或许用得上它。”
长得……特别好看?端珵挑了挑眉,看来徐扶樱这副皮相,还真是祸水级别的,连不谙人事的小皇子都成了他的拥趸。
“好,九皇叔一定帮你带到,把它亲手放在你父皇的奏折上。”端珵除却杂念,将银杏叶郑重收入怀中,忽然压低声音道:“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父皇当年临《九成宫醴泉铭》时,手心可是被太傅打得通红,肿得像馒头一样高呢。”
瑄儿用手捂着嘴,“噗嗤”笑出声,袖子乍然滑落,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臂——那上面竟布满密密麻麻的伤痕,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泛着淡淡的红,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反复划过。
“这是怎么弄的?”端珵一把扣住他的手腕,脸上满是震惊:“谁伤的你?”
“没……没人……”瑄儿慌忙摇头,眼眶瞬间红了,拼命想把手抽回去,却被端珵握得更紧。
“到底是谁?”端珵盯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不要害怕,告诉九皇叔!”
瑄儿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晌才嗫嚅道:“是、是我自己……”
端珵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窜上来,声音都变了形:“你自己?为什么?”
“我……”瑄儿低下头,声音细若蚊呐:“我有时觉得,若是世上没有瑄儿这个人,父皇母妃或许会更舒心些……”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抠着手臂上的血痂:“身上疼一点,心里好像就没那么难受了……”
“傻孩子……”端珵将他揽入怀中,掌心轻轻抚着他的后背,“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答应九皇叔,别再做伤害自己的事了,好不好?”
瑄儿僵了一下,片刻后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整张小脸都埋在他颈窝,放声抽泣道:“九皇叔……我是不是真的很讨人厌……”
“别胡思乱想。是他们不懂得我们瑄儿有多好。”
瑄儿攥着他衣襟的手指又收紧了几分,眼泪洇湿了端珵的肩头。
……
从宫里出来,端珵平了平心绪,又去往虎头巷。
别院门扉半掩,端珵轻轻推开,看见润青正在院子里搓洗衣裳。那双平日把脉施针的手此刻泡得通红,端珵瞧着心疼,皱眉说道:“我明天差两个家仆过来。天凉了,你这双手,冻坏了可怎么办?”
润青头也不抬,拧干一件素白中衣,指尖挂着晶莹的水珠:“不必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他忽然抬头,对端珵勾了个笑,“倒是殿下你,蹲在地上看我浣衣,算怎么回事?”
端珵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拎过晾衣竿,帮他把洗净的衣物搭上竹架:“说吧,找我何事?”
“找你就非得有事?”润青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水珠溅在端珵的锦袜上。
“本王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端珵望着竹竿上晃动的衣角:“姓岑的已借着密道出城了,说来可笑,那地道还是家父当年留下的呢。至于之后……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我的人已经撤了。毕竟我……”
“嗯。”润青会意,放下手中衣物:“其实我是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