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执掌天下、言出法随的年轻帝王,此刻如同一个困兽,红着眼眶,缓缓蹲下身,执拗地想要平视许言之的眼睛,捕捉其中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言儿,”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朕不同意。”
“陛下……”许言之的呼唤里带着无奈的叹息,更像是一把软刀子,缓缓割裂着宣帝的坚持。
“言儿!”宣帝几乎是脱口而出,将那深埋心底、不容于世的秘密血淋淋地剖开,摊在她面前,“我心悦你!我一直都心悦你!”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是我景祁想要明媒正娶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这石破天惊的告白,并未在许言之眼中激起半分涟漪。
她依旧垂着眸,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陛下,可臣从未心悦过陛下。”
“于臣而言,您是主子,是知己,是可倾力辅佐的君王……可唯独,不会是夫君。”
“只是主子……知己?”宣帝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剑,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扶着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为何?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我没有别的女人,从来都没有!以后除了你,也绝不会……”
“陛下!”许言之猛地打断他,终于抬起头,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巨大的痛苦与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您还不明白吗?”
“你我之间的鸿沟太深了!”
“那是性别、是身份、是欺君之罪、是镇平王府上下几百条人命、是这大楚江山的稳定!”
“跨越它的代价太大了!”
“难道要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吗?”
“我们……赌不起!”
这番话如同冰水,浇熄了宣帝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片刻后,才传来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帝王的偏执与最后的挣扎:
“朕若……执意要你做我的皇后,我的妻子呢!”
回应他的,不是言语。
许言之沉默地,用那双带着薄茧、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从贴身的胸口处,掏出了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雕工古朴,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
她将玉佩双手呈上,举过头顶。
“陛下曾说过,”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冰凌,砸在宣帝的心上,“可以无条件地答应臣一件事。”
“现在,便请陛下兑现承诺吧。”
宣帝的脑子“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在颅内炸开。
他僵硬地、一点点转过身子,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枚玉佩上。
他认得那玉佩,那是他母后的遗物,是他当年情急之下、怀着最隐秘的期待赠予她的信物,是他以为的……定情信物。
“言儿……”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你知不知道这块玉佩是……”
“陛下会信守承诺的,对吗?”许言之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将他最后的话堵了回去。
宣帝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支撑着他的某种信念,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一股巨大的麻木感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麻木地、机械地伸出手,从许言之冰凉的手中,取回了那枚同样冰凉的玉佩。
玉佩入手,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许言之深深地俯下身,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行了一个最标准、最恭敬的大礼。
“臣,许言之,谢陛下隆恩。”
然后,她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决绝地转身,一步步走向御书房的门口。
她的背影挺直,却带着一种燃尽一切的孤寂与苍凉。
宣帝没有阻拦。
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听着那脚步声一点点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外面的风声里。
两行清泪,终于不受控制地,顺着他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颊,悄然滑落,无声地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上,溅开小小的、苦涩的水花。
“呵……呵呵……”他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哽咽,终是支撑不住,颓然地向前倾倒,双手死死扶住沉重的御案,才勉强稳住身形。
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落在御案明黄的锦缎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紧紧攥着手中那枚再也送不出去的玉佩,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直透心底。
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起他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他对着空气,对着那幅画,更像是对着早已逝去的母亲,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带着血泪的诘问:
“母后……您的儿媳……”
“她不要儿子了啊……”
最终,那哽咽化作了一声破碎的、无人回应的叹息,消散在这象征着无上权力,却禁锢了他所有幸福的宫殿深处。
许言之在跨出御书房门的一瞬间,迅速抬起衣袖,极其快速地擦去了脸上那尚未风干的泪痕。
当她转过身面向门外时,脸上已只剩下失血过多的苍白与近乎麻木的平静,仿佛刚才在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决绝从未发生。
“主子,”玉卿立刻上前,稳稳地搀扶住她虚软的身体,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周身萦绕的那股死寂般的气息,低声问道,“您没事吧?”
许言之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没事。回去吧。”
在玉卿的搀扶下,她一步步离开这座禁锢了人生自由的皇城。
只是在即将踏出最后一道宫门的一瞬间,她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身后,是重重叠叠、巍峨肃穆的朱红宫墙,是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书房大门。
她什么也看不见,那个人,那些话,那份尚未开始便已埋葬的情愫,都被彻底关在了那扇门后,与她再无干系。
她转回头,目光投向宫外灰蒙蒙的天空,再无留恋。
镇平王府
许言之前脚刚被玉卿扶回卧房躺下,甚至来不及缓一口气,后脚,那封由帝王亲手写下、墨迹或许都未全干的赐婚圣旨,便已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千丞相府邸。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