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看着景枫消失的方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对一直静立一旁的许言之道:“朕这个弟弟……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样,任性妄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稳重起来,真是让朕操碎了心。”
御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淡淡的龙涎香和地上尚未清理的碎瓷残迹,昭示着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较量。
宣帝望着景枫消失的方向,那声无奈的叹息里裹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许言之静立一旁,听着皇帝语气中难以掩饰的宠溺与担忧,唇角极淡地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安王殿下其实早已长大,亦非不通世事。”
许言之的声音平静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清晰,“在许多事上,他甚至比许多人看得更透彻。”
“是陛下您……太过爱护他,始终不肯放手,执意要将他牢牢护在羽翼之下,唯恐他受到半分伤害与风雨。”
宣帝的目光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回到了那些冰冷而艰难的岁月。
“母后去得早,父皇那时……满心满眼都是丽妃,无暇顾及我们兄弟二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这吃人的深宫里,无数双眼睛盯着,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只有朕和景枫,是真正的血脉至亲,相依为命。”
“朕是兄长,倘若朕再不拼尽全力护着他,他该……多可怜。”
许言之沉默片刻,清澈的目光看向龙椅上难得流露出脆弱的帝王,轻声反问:“那陛下您呢?”
宣帝微微一怔。
许言之继续道,语气平和却直指核心:“陛下虽是中宫嫡出,尊为太子,可当年皇后娘娘早逝,先帝……亦未曾给予您应有的庇护。”
“在那般境地下,您的每一步,难道不比安王殿下更为如履薄冰、寸步难行吗?”
宣帝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有些怅然地笑着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与回忆:“可朕是他哥哥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像是陷入了某段久远的记忆,“记得那年,丽妃盛宠,三皇弟气焰正炽,朕遭人构陷,受了些伤。”
“景枫那时还小,守在朕床边,哭得稀里哗啦,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朕当时就在想,若是有一天,朕不在了,或是倒下了,朕这个单纯又傻气的弟弟,在这虎狼环伺的宫里,可怎么办?”
“谁能真心护着他周全呢?”
许言之默然,没有再说话。
宣帝收敛了思绪,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他看向许言之,语气诚挚:“言之,朕知道你有你的苦衷。”
“先帝在时,朕虽为太子,却势单力薄,自身难保,更无力护佑于你。”
“只能眼睁睁看着你谨言慎行,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行差踏错。”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力量与承诺:“可现在不一样了。”
“父皇不在了,朕现在是皇帝!”
“朕有能力护住你们,护住景枫,也能护住你许言之和镇平王府。”
“朕也会励精图治,让这天下真正太平,让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所以……言之,如果你愿意,如果你想换一种活法,重新开始,朕可以帮你。”
许言之静静地听着,直到皇帝说完,他才微微垂下眼帘,极轻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怅惘,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更改的坚定。
“陛下,”他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坦然,“此次蕲州之行,所见所闻,让臣更加确信,陛下心怀天下,意欲开创太平盛世,让万民安居乐业,此乃万民之福。”
他话锋微转,语气沉凝下来:“然,陛下有意,却有人无心。”
“总有人不愿见天下太平,不愿见皇权稳固,更不愿见百姓安康。”
“他们欲壑难填。”
他缓缓摇头,“臣现在所能做,所愿做,便是尽心竭力为陛下办事。”
“扫清奸佞,守护我大楚的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这便是臣的‘重新开始’。”
“言之……”宣帝还想再说什么。
许言之却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陛下,今日之事,难道不是最好的例子吗?”
“太后,成化侯、乃至其背后的势力,为何敢如此?”
“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寻隙除掉镇平王府,斩断陛下的臂膀,削弱陛下的力量。”
“如此,才好更进一步,拿捏陛下,实现他们的贪欲与权柄。”
宣帝沉默了,他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目光深邃,显然被许言之的话触动了最深的思虑。
半晌,宣帝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疲惫,又像是做出了某种决断,他无力地挥了挥手。
许言之不再多言,恭敬地躬身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如同他一直以来表现的那样,谨守臣子本分。
随即,他转身,蓝色衣袍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步履沉稳地走出了御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将一室的沉重与思量留在了身后。
门外,初夏的阳光正好。
许言之步下台阶,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下眼。
早已等在远处廊下、几乎要打起来的景枫和千寂雪一见他出来,立刻停止了互相拉扯,快步迎了上来。
千寂雪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抢先问道:“世子哥哥!你可算出来了!”
“陛下没为难你吧?没事吧?”
她上下打量着许言之,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些端倪。
景枫则一把挤开千寂雪,凑到许言之面前,带着点狐疑和不满:“言之,我哥单独留你下来说什么了?”
“是不是又背着我说我坏话了?”
“他肯定说了!对不对?”
“是不是又骂我整天惹是生非?”
许言之目光扫过两人,语气平淡无波:“陛下能说你什么坏话。”
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景枫轻哼一声,一副“我早就知道”的表情,撇撇嘴:“肯定又是什么‘不懂事’、‘不稳重’、‘尽会添乱’之类的老生常谈!”
“我都听出茧子了!”
许言之闻言,只是极轻微地勾了勾唇角,并未接话,那神情看在景枫眼里更是坐实了他的猜测。
千寂雪见状,又窜了过来,这次灵活地挽住了许言之的另一只胳膊,试图把景枫挤开:“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世子哥哥你才刚从蕲州回来,连王府都没回就被拖来扯去,奔波劳累了这么多天,肯定乏得很了吧!”
“走,我陪你回府休息!”
景枫哪里肯依,伸手一把将千寂雪从许言之身边扒拉开:“去去去!”
“寂雪你还是回你的相府去吧!”
“我和言之兄弟俩还没聚完呢!刚才在清风楼酒都没喝尽兴就被打断了!”
千寂雪被扒拉开,气得双手叉腰,柳眉倒竖:“臭景枫!你就知道鬼混!”
“天天不是喝酒就是听曲,能不能学点好?!”
“会把世子哥哥带坏的!你都多大的人了!能不能有点正形!”
景枫也来了脾气,扇子一合指着她:“嘿!你个臭丫头!怎么跟本王说话呢?”
“我怎么就鬼混了?我怎么就没正形了?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败坏本王清誉!”
“谁胡说八道了!京城里谁不知道你安王殿下是什么德行!纨绔子弟的头把交椅!”千寂雪毫不示弱地顶回去。
两人顿时又吵作一团,叽叽喳喳,吵得刚刚从沉重氛围里出来的许言之只觉得脑袋嗡嗡作痛,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一旁侍立的小顺子看着这熟悉的场面,只能低着头憋笑,肩膀微微耸动。
就在这时,旁边角落里一直在小声啜泣、无人理会的那个少女,像是终于鼓足了勇气,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许言之的腿,跪倒在地,哭求道:
“贵人!谢谢贵人为民女做主!谢谢贵人!”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哀切地看着许言之,“求求贵人再发发慈悲,帮帮民女吧!”
“我爹……我爹的尸身还在义庄,还没钱下葬……求贵人买了民女吧!”
“民女愿意给您当牛做马,一辈子伺候您!求求您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争吵的景枫和千寂雪瞬间安静了下来,都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许言之面色依旧平静,甚至没有低头去看那女子,只是淡淡地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波澜:“你谢错人了,也求错人了。”
他轻轻动了动腿,那女子便被一股巧劲带得松开了手。
“今日为你做主的,是安王殿下和千小姐。”
“替你父亲讨回公道、让你得以安葬父亲的,也会是朝廷的法度。”
他的话语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与我无关。”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多看那女子一眼,绕过她,径直朝着宫外的方向走去。
蓝色衣袍拂过地面,没有丝毫停留。
千寂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瞪了那女子一眼,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便立刻提起裙摆,小跑着追许言之去了:“世子哥哥!等等我!”
景枫站在原地,看了看许言之决绝离开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茫然无措、脸色煞白的女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收起脸上玩闹的神色,恢复了那双看似玩世不恭实则通透的眼睛。
他招了招手,一直隐在附近的侍卫落云立刻上前:“王爷。”
景枫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丢给落云,语气平淡:“落云,给她些银子,足够她安葬父亲,再另谋生路。”
“安排人稳妥地送她出宫去,确保无人再为难她。”
“是。”落云接过钱袋,应声道。
那女子却似乎还不甘心,抬起泪眼看向景枫:“贵人!您既然出了银子,便是买下民女了,民女愿意跟着贵人,伺候贵人……”
景枫“唰”地打开折扇,懒洋洋地扇了扇,脸上挂着惯有的痞笑。
但那双看着女子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
“不必了。”
他打断她的话,“今日之事,你也是受了无妄之灾。”
“这些银子,算本王替本王的皇姐、嘉禾长公主,给你的赔礼和补偿。”
“至于伺候……”
他轻笑一声,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拒绝:“本王不缺人伺候。”
“而镇平王府,更不需要。”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女子是何反应,转身摇着扇子,逍遥自在地朝着许言之和千寂雪离开的方向溜达而去。
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女子跪在原地,看着景枫毫不留恋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银钱,最终只能不甘地轻咬住下唇,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然后在落云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示意下,慢慢站起身,跟着他朝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