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光阴倏忽而过。
自四月先帝文帝许臻突发恶疾,缠绵病榻,最终于去年十二月龙驭上宾,举国哀悼。
太子景祁在千丞相与镇平王的拥护下最终夺得皇位,次年改宣德,史称宣帝。
新帝登基,一扫文帝后期的政风,锐意革新,朝堂风气为之一紧,隐隐透着雷厉风行之势。
然而帝位更迭之初,诸事繁杂,天象似也有所感应。
宣帝元年春,蕲州突发特大水患,江河溃堤,良田屋舍尽没,灾民流离,瘟疫暗滋,情势危急。
新帝坐镇京师,亟需派遣一位既显皇家重视,又能切实办事的钦差大臣前往督抚赈灾、整顿秩序。
一道圣旨,便落在了镇平王世子许言之新帝的心腹肩上。
世子许言之领旨出京,奔赴蕲州。
这一去,便是数月。
其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协调物资、疏导流民、防治瘟疫、重建堤坝,无不耗费心血。
直至六月初夏,暑气渐起,蕲州的灾情方才彻底平息,秩序逐步恢复。
朱红宫墙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有些灼目。
许言之一身风尘尚未洗净,便先入了宫。
紫宸殿内,新帝宣帝景祁端坐御案之后,神情莫测地听取了蕲州赈灾的禀报。
过程虽简短,问话却切中要害,带着属于新君的锐利与审慎。
一番例行的嘉许和算不上厚重但也绝不算轻慢的赏赐后,许言之被内侍引着,退出了那压抑的大殿。
刚踏出宫门,午后的热浪夹杂着市井的喧嚣扑面而来,与殿中冰凉的香氛和无形的威压形成鲜明对比。
他微微松了口气,正欲走向王府等候的马车,斜刺里却猛地伸出一只手,牢牢攥住了他的手腕。
“好你个许言之!可算让本王逮着你了!”
许言之眉头微蹙,下意识要挣脱,却听来人声音带着惯有的懒洋洋的笑意。
他转头,只见一位身着绛紫蟠龙纹常服、头戴玉冠的年轻男子正挑眉看他。
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幼弟,素来恣意洒脱的安王景枫。
景枫褪去年少时的圆润,如今也是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安王殿下。”许言之敛衽行礼,手腕却被对方抓得更紧。
“少来这套虚礼!”
景枫哈哈一笑,不容分说地拽着他就往旁边一辆极其华丽显眼的马车走去,“宫里头的闷气还没受够?”
“走!本王知道你得回来,特意在清风楼定了雅间,给你接风洗尘!”
根本不容许言之拒绝,他几乎是被“塞”进了安王那宽敞奢靡的马车。
车厢内熏着名贵的苏合香,与安王本人一样,带着一股张扬恣意的气息。
京都,清风楼。
清风楼,依湖而建,顶层临河的雅间,喧嚣被隔绝在外,唯余窗外潺潺水声与画舫上隐约的丝竹。
雕花窗棂洞开,夏风裹挟着水汽和荷香送入,吹拂着相对而坐的两人衣袂。
几样精致小菜几乎未动,一壶清冽的兰生酒却已下去了大半。
安王景枫挥退了所有侍从,亲自执壶,将许言之面前那只白瓷杯再次斟满。
他却不急于说话,只是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几分玩味的探究。
许言之端坐如松,背脊挺直。
蕲州数月的风霜劳顿,在他微深的肤色上留下了痕迹,却反而更衬得他五官清绝出尘。
眉宇间笼罩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并非身体疲惫,更像是心绪沉淀后的疏离。
偏偏为他那份近乎冰冷的美丽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动人心魄的韵味。
他眼眸低垂,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
鼻梁高挺如峰,唇色偏淡,如同匠人耗尽心血精心雕琢出的白玉像。
清冷得不似这凡尘俗世中人。
景枫看着看着,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摇头晃脑地感叹:“我说言之啊言之,这才大半年不见,你怎么……”
“啧,跑去蕲州那等地方风吹日晒,非但没糙,反倒更出落得……”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中闪烁着促狭又明亮的光,“……真是仙人入凡尘,我都快不敢认了。”
许言之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他抬眼,目光平静无波,似深潭静水,看向景枫:“殿下说笑了。”
“灾区百事繁杂,能完旨归京已是万幸,岂敢论及其他。”
“欸,我可是真心实意夸你!”
景枫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却更浓烈了几分,“瞧瞧这眉眼,这气度……”
他啧啧两声,摇头晃脑,忽然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戏谑,几分难以言说的慨叹,“我说言之啊,幸好你是个男儿身。”
“你这要是生成个女儿家,还不知要迷倒天下多少英雄豪杰,怕是要引得烽火戏诸侯,倾国又倾城了!”
许言之垂眸,视线落在杯中清亮的酒液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转着白瓷杯沿。
窗外湖光潋滟,反射进来的细碎光芒,仿佛都碎在了那浅浅的酒面之上。
他并未动怒,甚至连眉梢都未曾挑动一下,只是声音愈发清冷,如玉珠落冰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殿下,”他淡淡开口,“你是皮痒了?”
景枫脸上那灿烂不羁的笑容倏地一滞,像是被这直白又冷冽的反问小小地噎了一下。
随即,那笑容又迅速绽开,甚至比之前更浓了几分,带着点“你能奈我何”的无赖劲儿:“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这么久不见,愈发开不起玩笑了。”
许言之不再看他,转而望向窗外。
远处湖面莲叶接天,碧色一望无际,恰似他此刻深不见底、波澜不惊的眸光。
“你找我来,就为说这些无聊的话?”他语气平淡,却自带一种终结无聊话题的力量。
景枫清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终于稍稍坐正了些:“怎么你从蕲州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更深沉了。”
“难道在那边……受了什么刺激不成?”
“你打算废话多久?”许言之收回目光,终于正眼看他,眼神里带着明确的询问和不耐。
“好吧好吧!”景枫举手做投降状,神色稍稍正经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说正事。”
“下个月的四国大比,这事,你怎么看?”
许言之指尖摩挲着杯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似冷笑,又似了然。
“能怎么看?”
他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四国大比,名为切磋交流,实则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目的无非是藉此打探各国年轻一代的虚实,窥探国力深浅,暗中较劲,甚至……刺探情报罢了。”
“历来如此。”
景枫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褪去,显出几分属于皇族的精明:“对对对!我觉得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身体前倾,低声道:“只是,皇兄登基才半年,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想借着这场合,来试试深浅、摸摸底了。”
“看来这太平日子,有人是过腻了。”
许言之闻言,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加深了些,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冽的光。
“平静太久了,”他缓声道,声音轻却带着某种重量,“也是该来点小风浪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一片繁华盛景,语气淡然却意味深长:
“不然,有人就忘了,这平静的日子,究竟有多好。”
景枫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咂咂嘴调侃道:“人呐,可不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太平日子过久了,骨头缝里都痒痒,总想找点刺激。”
他放下茶杯,身体又往前凑了凑,眼睛亮晶晶地,带着惯有的好奇:“对了,别说他们了,说说你!”
“这次去蕲州,那边虽说遭了灾,但总该有点什么新奇好玩的人或东西吧?”
“快给我讲讲,这京城闷死人了。”
许言之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的白瓷酒杯。
视线落在杯沿残留的一滴酒液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告诫:“别成天只想着玩。”
“新皇登基未满一年,朝政根基未稳,四方目光都盯着。”
“你身为亲王,正该是为陛下分忧、多加帮衬的时候,怎能总惦记着玩乐?”
景枫闻言,像是被说中了什么,脸上掠过一丝无奈,随即化作一种混合着亲昵与抱怨的神情。
他夸张地咂了一下嘴,朝着许言之大倒苦水:
“哎呀我的好言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皇兄那个人!”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挥开某种无形的束缚,“他那个人,死心眼儿!轴得很!”
“在他眼里,那江山社稷、奏折公务,天生就是他的责任,合该他一个人扛着。我呢?”
他指了指自己,语气半是自嘲半是认真,“我是他弟弟,他就觉得他当哥哥的,天生就该把我护在羽翼底下。”
“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享我的清福就行,那些累死人的活儿,一点都不该让我沾边儿。”
“我想帮他?他倒觉得我是去给他添乱!”
他说着,甚至带上了点儿委屈,仿佛不被兄长允许分担重任,是他一桩极大的憾事。
许言之转动酒杯的手停了下来。
看着杯中残酒,轻声道:“是么。”
景枫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越发无奈地摇头。
拿起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一杯,仿佛那点委屈需要借酒浇散:“可不是嘛!就比如这次四国大比,多大的事儿?”
“各国才俊齐聚,暗潮汹涌的。”
“皇兄倒好,召我过去,嘱咐来嘱咐去,核心就一句:‘多看少说,注意自身安全,吃好喝好玩好,其他的一概别多管。’”
他学着宣帝那沉稳又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学完又垮下肩膀,“言之你说说,我这堂堂一个亲王,在他眼里难不成还是个需要拴在裤腰带上的小孩子?”
“他至于吗?”
许言之没有接话。
雅间内一时只剩下窗外湖上隐约传来的桨橹声和微风拂过荷叶的沙沙轻响。
他没有看抱怨不休的景枫,也没有看杯中物,而是缓缓转移了视线,投向窗外。
目光越过雕花的窗棂,落在楼下那一片无垠的湖光水色之上。
初夏时节,湖中荷叶已然田田,漫出天际般铺陈开去,挤挤攘攘,绿意盎然。
在那一片浓郁的绿色海洋之中,间或有一两支早开的荷花冒出头来。
或粉或白,亭亭玉立,于风中微微摇曳,带着一种远离尘嚣喧嚣的静美。
他静静地看着,仿佛那接天的碧色和初绽的红菡萏,比眼前这位亲王的抱怨要值得关注得多。
他的侧脸在窗外漫射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清冷平静,长长的睫毛覆下,遮住了眼底可能流转的任何一丝情绪。
那沉默,并非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更像是一种灵魂的抽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