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门外
千寂雪刚走出不远,便看到那个本应躺在病榻上的人,此刻正被玉卿搀扶着,一步步向她走来。
他脸色苍白如纸,每走一步似乎都耗尽了力气,宽大的衣袍在秋风中更显空荡,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千寂雪那颗冷如冰窖的心,在看到他的瞬间,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随即涌上一股夹杂着心疼与愤怒的暖流。
“你怎么来了?”她快步迎上,语气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你的伤还没好!”
许言之停下脚步,因疼痛和虚弱,额上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抬起那双沉寂的眼眸看向她,声音低哑:“得了消息,你被陛下秘密召进宫……有些不放心,我来瞧瞧。”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掠过她带着倔强的脸庞,继续道:“顺便……来兑现你的要求。”
千寂雪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同意了?”
许言之缓缓颔首,动作轻得仿佛怕惊碎什么。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望向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决绝:“终是我犯的错,该由我来弥补。”
他似乎想给她留一丝微末的希望,或者说,是给自己留一个念想:“但他日,你若回心转意,厌倦了这场虚假的婚姻……我必倾尽全力,为你再寻世间最好的良人,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呵,”千寂雪嗤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与自嘲。
她上前一步,几乎贴着许言之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许言之,那你便慢慢地、好好地等着那一日吧!”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厉:“不过,在此之前,你便只能与我绑在一起,不死不休,受我磋磨!”
说完,她不再看他瞬间苍白的脸色,扶住花枝伸过来的手,挺直了脊背,一步步,坚定地朝着宫外走去。
那背影,决绝得仿佛斩断了所有退路。
许言之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宫道尽头,仿佛也带走了这秋日里最后一点暖意。
天空中,恰好有一只孤雁哀鸣着飞过,留下凄清的影子。
“世子?”玉卿担忧地低唤。
许言之收回目光,眼中最后一点波动也归于沉寂。
他推开玉卿搀扶的手,整理了一下衣袍,然后,面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书房大门,直挺挺地、毫不犹豫地跪了下去!
膝盖撞击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牵动着他满身的伤口,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
但他咬紧了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紧闭的殿门,清晰地、一字一顿地高声道:
“臣——许言之,求见陛下!”
声音穿透厚重的宫门,回荡在肃穆的宫廷之中,也重重地砸在了门内那位年轻帝王的心上。
御书房内,听见外面动静的宣帝心猛地一揪,几乎是立刻抛下了帝王的威仪,疾步奔向门口。
当他看到那个跪在冰冷青石地上、脸色苍白如纸、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影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你才刚醒,跑来干什么!”他几步上前,不顾礼节地伸手去扶她,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心疼,“怎么不好好休养!”
许言之借着他的力道微微站起身,却避开了他灼热的目光,微微垂下眸子,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听玉卿说,臣受伤期间,陛下忧心不已。”
“今日特来向陛下谢恩,也好让陛下放心。”
她顿了顿,抬眸看向他,那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另外,臣有事,求陛下恩准。”
秋日的风穿过宫门,吹在宣帝脸上,带着冰凉刺骨的寒意,却远不及他此刻心中的冷。
宣帝看着她强撑的模样,所有劝阻的话都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压抑的叹息:“进去说话,外面风大,你还没痊愈,莫要再受凉了。”
许言之微微颔首。
宣帝便一步一回头,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看着她依靠玉卿的搀扶,步履艰难却又异常坚定地跟着自己走进御书房。
御书房内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秋寒,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凝重。
宣帝与许言之相对而立,他神情专注,近乎贪婪地看着她苍白的脸,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许言之环顾了一下空荡的殿内,轻声道:“玉卿,你也出去。”
玉卿担忧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躬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偌大的御书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
静,静得可怕,只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和炭火偶尔噼啪的微响。
片刻令人难熬的沉默后,许言之缓缓地、再一次,屈膝跪了下去。
宣帝眉头紧锁,下意识就要上前搀扶:“你……”
“陛下,”许言之抬手,用一个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动作挡开了他伸来的手,“臣有话要说。”
“你起来再说!”宣帝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求。
“陛下还是先听臣说完吧。”许言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转圜的决绝。
宣帝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恐慌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子,龙袍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好,”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你说。”
许言之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视着帝王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那句足以将两人都推入深渊的请求:
“臣,想请陛下为臣与千丞相嫡女千寂雪——赐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宣帝满脸不可置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声音都带着一丝颤抖:“你……你可知,你自己在说什么!”
许言之面不改色,一字一顿,清晰地重复:“臣,请陛下为臣与千寂雪赐婚。”
宣帝像是被什么重物击中,猛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御案,发出一声闷响。
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声音里充满了痛楚与不解:“言儿!你忘了你的身份吗?!你怎能……你怎能娶她呢?!”
“臣,”许言之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声音却依旧平稳,“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从未敢忘过。”
“那你为何还要如此?!”宣帝几乎是在低吼,“因为她威胁你吗?”
“可是还有朕!朕可以替你顶着啊!”
“她千寂雪,能翻出多大的浪来!”
许言之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认命般的苍凉:“陛下,臣知道,您这次用了玉血丹来救臣。”
宣帝瞳孔骤缩。
“可这偷来的生命,能延续多久?”
“臣不知,陛下您,也不知。”
她抬起眼,望向窗外灰蒙的天空,仿佛在看自己那同样灰暗的未来,“所以,在这剩下的、有限的时日里,臣想弥补她。”
“那终是臣……欠下的罪孽。”
“你怎么会知道……”宣帝的声音干涩,他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许言之轻轻扯了扯嘴角,那笑容苦涩而空洞:“陛下,臣伤得如何,臣自己心里有数。”
“若非有那等逆天改命之药,臣怎么可能活得下来,并且短短几日便‘大好’?”
她顿了顿,鼻尖似乎又萦绕起那若有若无的异香,“更何况,臣醒来后,身上总带着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味道……那是大梁太子身上的味道。”
“他病入膏肓,早前服用玉血丹,只要稍微用心……便能猜到了。”
“言儿……”宣帝看着她如此清醒地剖析着自己的“死期”,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宁愿她什么都不知道,宁愿她还能抱有希望。
“陛下,”许言之重新将目光落回他脸上,那眼神平静得让人心慌,“臣只是想在这有限的生命里,能弥补一些……犯下的错。”
“言儿,你想要弥补,可以用别的法子!”
“朕可以帮你,我们一起弥补她!”
“金银珠宝,权势地位,只要她想要,朕都可以给她!”
“你不要用这种法子,好不好?朕……求你。”
宣帝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他无法想象,她要以那样的身份,去面对一段注定是折磨的婚姻。
许言之没有说话。
她只是依旧笔直地跪在那里,那挺直的脊梁,那低垂却不肯再抬起的眼眸,无声地昭示着她不容更改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