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午后时分,终于抵达了翠霞山皇家围场。
秋风送爽,层林尽染,猎场早已布置妥当,连绵的营帐如同白色的云朵,点缀在山林之间。
宣帝下了銮驾,环视众人,脸上带着帝王应有的雍容与体恤,朗声道:
“众卿一路行来,人马劳顿,辛苦了。”
“且先去各自营帐稍作休整,解解乏。”
“朕已命人备下晚宴,待诸位养足精神,朕再与诸位爱卿把酒言欢,共赏这秋猎盛景!”
文武百官及家眷们纷纷躬身行礼,齐声谢恩:“臣等谢陛下体恤!”
宣帝微微颔首,随即转向太后的凤驾,语气恭敬:
“太后车马劳顿,请先回营帐歇息吧。朕已吩咐下去,将您惯用的物件都提前归置妥当了。”
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沉:
“皇帝有心了。哀家年纪大了,是有些乏了,便先去歇着,不打扰皇帝处理政务、会见臣工了。”
说罢,在嘉禾长公主、驸马以及江乾西等人的簇拥下,仪仗煊赫地朝着早已准备好的、最为宽敞华丽的凤帐行去。
太后一行人离去,原本因帝王与太后在场而略显拘谨的气氛,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些。
景枫几乎是立刻就像解开了某种束缚,瞬间“活”了过来。
他凑到宣帝身边,脸上堆着灿烂又带着点讨好意味的笑容:
“皇兄!臣弟看时辰尚早,与其干等着晚宴,不如……臣弟与言之一起去附近林子里转转,猎些山鸡野兔什么的,晚上咱们自己烤肉吃,岂不比宴席上的大锅菜更有滋味?”
他说着,还朝不远处的许言之挤了挤眼。
宣帝眉头微蹙,对这个跳脱的弟弟颇感头疼,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胡闹!围场之内,岂容你肆意乱闯?规矩都忘了?乖乖回你的营帐待着,等候晚宴!”
景枫还想使出惯常的撒泼打滚、软磨硬泡的招数,嘴巴刚张开,却接收到许言之投来的一道平静无波、却带着明确制止意味的眼神。
他到了嘴边的话顿时噎住,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皮的猫,瞬间蔫了下来,只得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拖长了声音:
“是——臣弟……告退——”
宣帝懒得再看他那副作怪的样子,挥了挥衣袖,对着尚未完全散去的众臣道:“众卿都且退下安顿吧。”
“臣等告退。”众人再次行礼,这才三三两两地散去,按照早已安排好的指引,前往各自的营帐。
宣帝站在原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道清瘦挺拔的月白身影——许言之正随着人流,沉默地朝着镇平王府营帐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难以折弯的孤直。
就在许言之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营帐转角的那一刻,异变突生!
只见原本应该乖乖回自己营帐的景枫,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窜了出来。
如同牛皮糖一般,精准地黏到了许言之身边。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揽住了许言之的肩膀,侧着头在许言之耳边兴奋地低语着什么,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夺目的笑容。
而许言之,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并未推开他,只是微微侧耳听着,任由他勾肩搭背,两人的身影在暮色中紧密地靠在一起,仿佛自成一方天地,隔绝了所有外界的纷扰。
这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宣帝的心上!
方才面对太后、群臣时的从容与威仪,瞬间从他脸上褪去。
他只觉得那勾肩搭背的姿态无比刺眼。
景枫脸上那毫无保留的亲近笑容,以及许言之那难得的、不加排斥的默许,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得他心脏骤然一缩,传来一阵尖锐而熟悉的抽痛。
宣帝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那里有担忧,有身为帝王不能言说的束缚,……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能说出来的、名为嫉妒的刺痛。
再睁开眼时,他眼底已恢复了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那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悄然握紧,微微泛白。
他转身,不再看向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迈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却也无比孤寂的御帐。
景枫亦步亦趋,像条甩不掉的尾巴,一直跟着许言之走到了属于镇平王府世子、位置相对僻静的那顶营帐外。
许言之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后这个满脸写着“我不想走”的安王殿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还跟着我做什么?陛下让你回营帐休息,还不快去?”
景枫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理由张口就来:“哎~回去干嘛呀?我那营帐又大又空,冷清得很,一个人待着多无趣!”
“再说了,本王年纪轻轻,精力旺盛,这点路程哪就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往许言之的帐篷里瞟,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往门口挪,“还是在你这儿好,有茶喝,有人说话,自在!”
话音未落,他生怕许言之再出言拒绝似的,身子一矮,灵活得像条泥鳅,“刺溜”一下就钻进了帐篷里,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许言之:“……”
跟在许言之身后的玉卿,以及追着景枫过来、气喘吁吁的落云,看着自家主子(王爷)这行云流水的动作,同时陷入了沉默。
玉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看向许言之,低声请示:“世子……?”
许言之望着那晃动的帐帘,沉默了片刻,终究是轻叹一口气。
“算了。”他吩咐道,“去准备些茶水和点心送进来吧。”
“是,世子。”玉卿领命,转身去安排。
帐外,只剩下落云一人,他看着眼前紧闭的帐帘,又看了看面无表情(实则可能内心也很无奈)的许言之,只觉得尴尬万分,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他只能僵硬地抬起头,假装研究天空云彩的走向,又低下头,仿佛自己的靴子上突然长出了无比精美的花纹,就是不敢与许言之的目光接触。
直到许言之也迈步走进了帐篷,帐帘再次落下,隔绝了内外,落云才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颓然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他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脸,走到帐篷门口的一侧,抱臂而立,身姿挺拔,开始尽职尽责地担任起守卫的工作。
尽管里面一位是他的主子,另一位是他主子极其看重的人,这守卫显得有那么点儿多余,但规矩不能废。
帐篷内,景枫毫无亲王形象地瘫在许言之那张铺着素色锦褥的床榻上,四肢舒展,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地盘。
刚走进帐篷的许言之见状,眉头立刻蹙起,走上前,不轻不重地用脚尖踢了踢景枫的小腿。
“哎哟!”景枫夸张地叫了一声,毫不在意地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抱怨,“干嘛踢我?”
“要睡就回你自己的营帐,睡你自己的床去。”许言之声音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
景枫耍赖般地往床里蹭了蹭,嘟囔道:“哎呦,言之你也太小气了!”
“我就躺一下,感受感受嘛……不过该说不说,”
他忽然吸了吸鼻子,语气变得有些暧昧,“言之,你的床……好香啊……”
他一边说,一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带着点戏谑的笑意看向许言之:“是你身上那种……雪松混合着茉莉的清冷味道哎!还挺好闻!”
这话一出,许言之的面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薄绯。
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带着一丝羞恼,又踹了景枫一脚,力道比刚才重了些:“胡说什么八道!快起来!”
景枫吃痛,“嘶”了一声,终于睁大了眼睛。
当他看清许言之那张因羞恼而泛红、平日里清冷如雪的面容此刻竟带上了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时,不由得愣住了神,一时忘了反应。
“还不起来!”许言之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更是气结,声音里带上了厉色。
景枫这才如梦初醒,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凑近许言之,几乎要贴到他面前,一双桃花眼直勾勾、毫不避讳地盯住他泛红的脸颊和微微闪躲的眼眸,语气里充满了惊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言之……你……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闭嘴!”许言之偏过头,试图避开他灼人的视线。
景枫却像是没听到,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磁性的沙哑,目光更加专注:“不过……还怪好看的。”
“再胡说就给我出去!”许言之彻底恼了,伸手想要推开他。
景枫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他又上前了两步,逼得许言之不得不向后退去。
景枫进一步,许言之便退一步,直到许言之的后背抵住了坚硬的帐篷支柱,退无可退。
景枫在离他仅有一拳之隔的位置站定,两人呼吸可闻。
帐篷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而炙热。
“干什么?”许言之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他能清晰地看到景枫眼中翻涌的、他有些看不懂的情绪。
景枫深深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声音低沉而认真:“言之,其实……其实我……”
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帐篷外突然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许言之像是瞬间从某种魔咒中惊醒,猛地用力,一把将几乎贴在自己身上的景枫推开。
景枫猝不及防,踉跄着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懊恼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腮帮子,眼神复杂地瞪了门口一眼,但也只能悻悻地整理了一下衣袍,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端起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几乎是同时,玉卿端着两杯刚沏好的热茶和几碟精致的糕点走了进来,目不斜视地将东西轻轻放在两人中间的矮桌上。
“世子,安王殿下,茶点备好了。”玉卿的声音平稳无波。
许言之微微颔首,示意知道了。
玉卿便不再多言,恭敬地退出了帐篷,与门外的落云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般静立守卫。
帐篷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