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言之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后,再也看不见,玉卿依旧直挺挺地跪在原地。
他缓缓伸出手,极其小心地,将地上那朵被许言之丢弃、已然沾染了尘土却依旧难掩其华的牡丹,轻轻拾起,捧在手心。
他低头凝视着花瓣上的污迹,仿佛看到了世子身上那无形的枷锁与伤痕。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无比坚定,对着那朵残花,也对着世子离去的方向,用一种近乎立誓般的、低沉而决绝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我一定会……守护好你的。”
这句话,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那赠他新生、却自身深陷囹圄的主人。
第二日清晨,露水尚未曦干,许言之便带着玉卿踏着微凉的晨露,来到了丞相府。
他面色依旧苍白,但神情已恢复了惯有的清冷平静。
千丞相并未多言,只是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便挥手让侍女引路,径直去往千寂雪居住的院落。
刚踏入那熟悉的闺房,一股浓重呛人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沉闷压抑的气息。
许言之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刚刚结痂的伤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屋内,千寂雪的贴身丫鬟见到他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化为担忧。
她机敏地行了一礼,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与玉卿一同守在了门外,轻轻带上了房门。
许言之缓步走近床榻。
榻上,千寂雪闭目躺着,原本圆润的脸颊此刻深深凹陷下去,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不过几日光景,那个明媚鲜活的少女竟已消瘦憔悴得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许言之心头猛地一酸,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涌上喉间,但他只能强行压下,不敢流露出分毫。
似乎是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气息,原本昏睡的千寂雪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当那张朝思暮想、刻入骨髓的面容真的映入眼帘时,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用力揉了揉,生怕眼前的人影会像以往无数个梦境一样消散。
见她醒来,许言之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面前。
千寂雪怔怔地看着他,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了那杯水,指尖冰凉。
接过水杯那一刻,千寂雪才看清许言之脸上的伤,想要伸手触碰,
“世子哥哥,你的脸……”
许言之拉开距离,躲开了千寂雪的触碰。
千寂雪失落的放下收,许言之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那副脆弱无助的模样,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疏离,甚至带着一丝责备:
“寂雪,你打算……胡闹到什么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刻意的残忍:
“你知不知道丞相有多担心你?”
“你可知……他为了你,昨日亲自到王府,放下身份……求我来看你。”
千寂雪猛地睁大了眼睛,原本就蓄满泪水的眸子里瞬间充满了震惊、羞愧和难以言喻的心痛。她从未想过,自己敬若神明的父亲,竟会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她憎恨自己的任性,更恨自己连累了父亲。
“父亲他……”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丞相他很爱你。”许言之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你为何……非要如此伤他的心?”
这句话仿佛刺中了千寂雪最痛的神经,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控诉:
“我这般爱你……你为何……又要这般伤我的心呢?!”
许言之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的决绝:
“因为我不爱你。”
他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锥,“你何苦……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你的人,如此折磨自己,折磨所有关心你的人?值得吗?”
“不值得……我知道不值得……”
千寂雪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浸湿了衣襟,“可是我该怎么办呢?”
“世子哥哥……你以为我不想放手吗?”
“我也想潇洒地转身,我也想不再想你……”
她用力捶打着心口,泣不成声:
“可我一想到……一想到此生要彻底放下你,不再见你,我的心……就像被一刀刀凌迟一般啊!”
“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啊世子哥哥!”
“求求你……把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哪怕只是远远地看着你也好……”
看着她痛苦到近乎崩溃的模样,许言之的心脏仿佛也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然:
“对不起,寂雪。”
“是我的问题,是我未能及早……斩断这一切。”
“但我真的不能将你留在身边,那才是真正地害了你,会让你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看着她瞬间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宣告了最终的结局:
“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便由我来彻底结束吧。”
“我会向皇上请命,即日启程,前往边关镇守……并且,永不再回京。”
“不——!不要!不可以!”
千寂雪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她挣扎着,几乎是翻滚着从床榻上跌下来,扑向许言之,想要抓住他的衣袖,“你不可以去边关!那里那么苦,那么危险!你不能去!”
许言之却猛地向后退了几步,避开了她的触碰,如同避开什么致命的毒药。
他站在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身影挺拔却冰冷:
“寂雪,如果你继续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逼迫任何人,那么,我只有用这种方式,彻底离开你的世界。”
千寂雪瘫软在地,仰头看着他冰冷决绝的面容,最后一丝希望也彻底湮灭。
她像是终于认清了现实,痛哭失声,语无伦次地哀求:
“我会听话的!我听话!我不再胡闹了!”
“我好好吃饭,好好喝药……我也不再见你了……我保证再也不纠缠你了……”
“求求你不要去边关……不要走……求你了……”
看着她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许言之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在跟着滴血。
他死死咬住牙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冰冷而模糊的字:
“看你……怎么做。”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几乎是逃离一般,大步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让他心碎的房间。
他不敢回头,生怕多看一眼,自己那用尽全力筑起的防线就会彻底崩塌。
在他身后,是千寂雪跌坐在地、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绝望与失去一切的悲恸,在弥漫着药味的房间里久久回荡,也重重地砸在了许言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