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烛火摇曳,将方才与许言之对谈的余韵照得无所遁形。
宣帝静坐片刻,缓缓直起身,执起桌上微温的紫砂壶,从容地斟了七分满,推至圆桌对面。
“既然来了,何必效那梁上君子?”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内沉寂,“进来饮杯茶吧。”
阴影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封辞渊自殿柱后踱步而出,绛紫衣袍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泽。
他从容落座,执起那杯茶,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楚皇竟毫不意外?难怪当年能力压众皇子,这般沉静心性,非常人可及。”
宣帝呷了口已微凉的茶,目光落在虚处:“非是不惊。”
“只是渊太子身上这‘玉血丹’的冷香,已随朕半日,朕想不知亦难。”
封辞渊垂袖轻嗅,唇角微扬,带起一丝病态的慵懒:
“楚皇好灵的嗅觉。”
“孤这几日用的多了些,反倒不辨其味了。”
“今年,”宣帝放下茶盏,目光终于落在对方那张过分苍白、却依旧难掩风华的面上,“你不该来。”
封辞渊端详着杯中浮沉的碧色茶叶,语气淡然:
“新帝登基,于公于私,孤都该亲来道贺。”
“既已到了需用‘玉血丹’强行压制的地步,”
宣帝的声音沉了三分,带着不容错辨的凝重,“就不该再如此长途跋涉,耗费本元。”
“当留在大梁静养才是。”
“静养?”
封辞渊轻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只余一片荒凉,
“不过是在金玉牢笼里,多捱些无趣的时日罢了,有何意趣?”
“活着,方有转机。”
宣帝凝视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穿透那副漫不经心的皮囊,
“天下之大,能人异士辈出,未必寻不着根治之法。”
“若寻得着,早该寻着了。”
封辞渊轻轻摇头,神色是一种历经无数次失望后的死水平静,
“三载光阴,访遍九州,耗尽心力,不过是徒劳。”
“何苦再累得身边人奔走空忙?”
“不如省些力气,趁还能走动,多看几处山河风月。”
宣帝垂眸,望着茶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甘心么?”
“你那一腔吞并四海、澄清宇内的抱负,就任其随之湮灭?”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还有……那个名唤小鸢的姑娘,你当真舍得下?”
提及此名,封辞渊眼底冰封的湖面似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一圈极淡的温柔涟漪,旋即又被更深沉的寂寥覆盖。
“小鸢啊……”
他语声轻柔,“年岁尚小,诸事未谙。”
“如今她有了新的玩伴,每日倒也欢欣雀跃,无忧无虑。”
他巧妙地避开了“舍得”这个沉重的字眼,转而道,“至于抱负……不是还有你么,景祁?”
“我父皇膝下那些皇子,论才具,论心胸,无一堪当大任。”
“这天下若终要一统,由你来执掌,总好过让那些庸碌之辈糟蹋了万里河山。”
“当真甘心?”
宣帝执拗地再次追问,这个问题,像是在问挚友,更似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封辞渊迎上他的目光,素来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是洞悉一切的清醒与坦然:“不甘……又如何?”
他声若游丝,却字字锥心,“景祁,那你呢?”
“此生注定与心中之人无缘,隔着家国天下,礼法宗庙,永无可能。”
“你……可甘心?”
这诛心之问,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彼此心照不宣的伪装。
宣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烛火在几乎凝滞的空气中不安地跳跃,拉长了两道对峙的影子。
良久,封辞渊唇边泛起一丝真正的、毫无杂质的苦涩:
“景祁,你我都明白,此番……当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他敛尽所有戏谑,神色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上了一丝托孤的沉重:
“我知你胸怀天下,志在开创清明盛世。”
“只是还是忍不住念叨一句,若他日你君临四海,一统山河之时,望你……能视我大梁子民如你大楚百姓,一视同仁。”
他的目光深深望进宣帝眼底,带着最后的重托与无尽的怅惘:“还有小鸢……那孩子心性质朴,不谙世事纷扰。”
“届时,烦请……代我照拂她一二,让她能平安喜乐,足矣。”
语毕,他缓缓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沉默如磐石的旧友。
转身,步履略显虚浮地没入殿外无边的夜色,再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不知几时,小顺子悄步进殿,欲更换烛火,却见陛下仍保持着先前的坐姿,纹丝不动,如同殿中一尊沉寂的玉雕。
而他紧握的掌心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触手温润、雕刻着麒麟踏云纹的羊脂白玉。
那麒麟栩栩如生,似要破玉而出。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案上那杯无人动过的茶,早已凉透,如同某人渐逝的生命,再也暖不回来了。
小顺子悄步进殿,恭敬地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帝王凝固的思绪:
“陛下,世子爷未曾回席。”
“暗卫来报,世子……已径直出宫了。”
“渊太子一行也已返回驿馆。”
宣帝静默一瞬,眸中深沉似海,无人能窥其底。
他将掌中那枚犹带体温的麒麟暖玉仔细揣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仿佛承接了一份无形的重量。
他缓缓起身,明黄的龙袍在烛火下流转着冷硬的光泽。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无波,“回席吧。”
重回畅音阁的喧嚣之中,宣帝依旧是那个威仪天成、掌控全局的君主。
他面带得体的微笑,与尚未离席的重臣及使节寒暄数语,接受着或真或假的恭维与告别。
然而,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又稍坐片刻,他便以“今日尽兴,诸位劳顿”为由,宣布宴席散去。
翌日,晨光熹微。
金陵城外,长亭古道,柳色初新。
姜国二皇子与使臣车队,与大梁太子封辞渊、小将军徐钰的队伍,几乎同时启程,即将离开大楚疆域。
由安王景枫、镇平王许栋安、丞相千凛代表皇帝与朝廷,一同至城外相送。
临行前,封辞渊的马车在经过景枫身侧时,微微停顿。
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他那张依旧苍白却带着浅笑的脸。
他的目光掠过景枫,似是随意,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意。
“安王殿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景枫耳中,“烦请替孤转告你皇兄……”
“愿他……大志早日得展。”
景枫手持折扇,闻言,脸上的惯常笑意稍稍收敛,化作一抹郑重的神色。他向着车驾方向,微微拱手,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渊太子之言,本王必定带到。”
封辞渊深深看了他一眼,唇边笑意微深,终是轻轻颔首:“保重。”
“保重。”景枫回应。
车帘落下,庞大的使团队伍再次启动,伴着辘辘车声与马蹄踏尘的闷响,缓缓向着远方行去。
景枫独立原地,身后是肃立的许栋安与千凛,以及大楚的仪仗。
他“唰”地一声,优雅地展开了手中的玉骨折扇,轻轻摇动。
目光却越过那飞扬的尘土,遥遥注视着那逐渐缩小的、代表着各方势力的车马影子,直至它们化作天地交界处一行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
初夏的风拂过,吹动他鬓边的发丝与绣着暗纹的衣袂。
他那双总是含着几分不羁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沉淀下的,是难得的、如同静水深流般的沉静与思量。
山河远阔,前路迢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