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嫁给先皇之前，曾经嫁过人，似乎还生育过一个女儿……”
若云的嗓音脆生生，却让鄯善黎周身一抖，抬眼朝着若云脸上瞧去，在她脸上却是极为肯定的神色，继而又点了点头。
鄯善黎眸色精亮：“太后身份尊贵，为何一直没去相认？”
若云抿了口茶，眉眼间浮现出少有的世故圆滑：“太后曾经嫁给金家，据说那女儿应该姓金，该是比当今陛下的年纪还大一些。做母亲的，怎么能不思念自己的女儿呢，只是碍于礼法和先皇吧，自己亲自去寻前夫的孩子，总归说不过去，我曾听闻夫君说起，王太后经常礼佛，就是盼望着能早日与女儿相聚呢！只是不知道这算不算得上是秘密，又能不能帮得上姐姐……”
“多谢若云，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了几分打算。”
鄯善黎握着若云的手用力拍了拍，若云看了看窗外，收回目光道：“姐姐，我已经出来多时了，也该回去了，今后有什么事，可以去丞相府后门摇动铃铛，我会让小桃子帮咱们传话的。”
鄯善黎看了看一旁的小桃子，小桃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若云站起身：“姐姐放心，小桃子是我最信得过的丫头了。那我就先告辞了，姐姐也快些回去吧，天色将晚，免得陛下挂怀。”
“好！”
鄯善黎点头先送走了若云，心中却思量半晌，看来若想在宫中稳固地位，只凭借陛下还不够，还要拿下太后才是，或许才能避免卫子夫纠缠而耽误了自己的要事。
或许，自己应该去蛤蟆巷去走走……
想得此处，望着天外的斜云，鄯善黎披上斗笠离开春德楼，身后传来店家送行的声音，鄯善黎不敢耽搁，迅速找到檐廊下拴着的白马，纵马过长安东市，水花在马蹄身后溅起一地涟漪，倒映着伊人驰骋的背影……
转过几道小巷，踏过一地泥泞，随着蛤蟆巷绿树斑驳的阴影若隐若现，曾经熟悉的屋宇房舍渐渐映入眼帘，随之而来昔日与霍去病的一幕幕再次浮现于鄯善黎的脑海，不觉眼眶湿润，大漠遥遥不远万里，此刻的他究竟如何？
纵使他已与月氏女王喜结连理，自己依旧希望他能平安顺遂，凯旋而归……
“叮当——叮当——”
一阵阵打铁声忽远忽近地传来，将鄯善黎的思绪拉回现实，以往自己在蛤蟆巷养伤的时候可没有这种声音，可是新开了一间打铁铺子？
一个老妪正坐在昔日仆多矮房门口编制箩筐，鄯善黎下得白马，倒身便拜：“孙婆婆——”
“哎呦呦，这是谁家的姑娘，为何拜我？”
老妪放下手中的箩筐拉起鄯善黎上下打量，眯起眼睛：“你，难道是仆多和他兄弟救的那个姑娘？都快认不出来咯，那时候你气息奄奄，脸色晦暗，现在的你真是光彩照人。咱们有好些年没见过了吧，都出落成风韵标致的美人儿啦！”
“孙婆婆，是我，就是我——说来话长，这几年我不在长安，所以一直没能来看您。当年还多亏了您帮忙呢！”
老妪喜笑颜开：“你平安健康就好，当时我也是举手之劳的帮衬一下，要说起来啊，还是仆多身边的那个姓霍的小伙子最为费心了，当初为了你不远千里去大漠找寻解药，又为了你以身试毒，真是个好小伙子，听仆多说他都当上大将军了，也难怪啊，当初能独自出入雁门关，找巫女取药，可不是本事了得！和你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简直是郎才女貌，对啦，他怎么没和你一起？”
老妪的话让鄯善黎心头一酸，但她强忍住心头伤感，淡淡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丝尴尬地笑容：“他——他去出征了！”
“出征了，对对！你看我这脑子，仆多都跟着去了。”
老妪握着鄯善黎的手笑意盈盈：“下次，下次你们一起来，孙婆婆给你们炒糖豆吃！”
“好，好——”
或许霍去病再也不能和自己一同出现在蛤蟆巷了，但为了不扫孙婆婆的兴致，鄯善黎还是连连答应，下意识地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一点点的小腹，心头百感交集：“对了，孙婆婆，这边新开了一个铁匠铺？”
“哎呀，光顾着说你了，忘了和你说啦，孙婆婆家有一件大大的喜事，我那十来年没有消息的儿子回来了！就是我儿子回来以后开了一个铁匠铺子，我带你去瞧瞧，以后有什么需要，正好你可以找他！”
“真的吗！那太好了，真为你高兴！”
鄯善黎拴好白马，随着孙婆婆朝着叮当作响的铁匠铺子走去，掀开帘笼，火舌炽热，铁器在火与锤子之间奏响一道道乐章，随着四溅的火花，每一锤都精准落在铁砧上，接着宝剑淬进冰水之中，漾起一阵白雾，透过白雾，一个精壮男子沙哑着喊了一声：“娘，你怎么来了！”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透过层层白雾，鄯善黎看清楚那人的脸颊，粗糙又黝黑的脸颊上布满丑陋的刀疤，豆大的汗珠从刀疤上滴落下来，不等鄯善黎叫出那人名字，男子和身边的徒弟已经放下手中的刀剑，急忙在皮遮护上擦了擦手，奔来跪在鄯善黎的面前：“恩人，是你！你终于也回到长安了！娘亲，这就是在匈奴帮助儿子和你孙儿们脱身的恩人哪！鄯善黎——黎姑娘！”
“孛斡勒大叔！你们真的回到了蛤蟆巷！”
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那份欣喜怎叫人不跳起脚来!
鄯善黎被孛斡勒拉着介绍给孙婆婆，孙婆婆却是愣住后哈哈大笑：“缘分啊，都是缘分！之前我救过黎姑娘，黎姑娘又救了我们一家，真是天大的奇闻！”
孛老二和孛老三也奔过来，几人互相看着又跳又笑，眼角的笑纹都快撑不住，笑的眼泪都迸了出来，待情绪平复下来，鄯善黎不禁问起：“你们一个跟随于单，一个跟随张骞，为何也没去朝廷谋一份差事？”
孛老二叹息一声：“想必你回来后也听说了，左屠耆王于单来汉庭不久就积郁成疾，虽被当今陛下封为涉安侯，但不过数月就病死了。在朝廷中，我们兄弟除了左屠耆王于单，再没有熟悉的人，所以本在于单麾下的我们就离开了朝廷的政治漩涡，全因久在匈奴，若要给朝廷效力，也免不了要和匈奴打交道，我们弟兄几个好不容易回到故乡，只想安安稳稳度过余生，所以就陪着阿爹开了这个铁匠铺，生意还不错！”
“二哥说得对，大哥已经不在了，我们不想再过打打杀杀的日子了。张骞回来后被陛下封为博望侯，本还留我在军中效力，奈何我生性洒脱，只想以诗酒花茶度过余生，闲来弹奏一曲胡笳十八拍，与弟兄们在一起，岂不快活！哈哈哈哈！”
孛老三看着四弟和五弟，点头哈哈大笑起来：“只是黎姑娘，我们听闻淮南王出事了，没波及到你吧？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你尽管说！”
看着终于获得安稳的这一家人，鄯善黎心头也为他们高兴，但忽然想到若云的话，不禁思量，孛家久居市井，远离朝堂，或许对王太后的女儿知道一二也未可知，便抬眸道：“你们一家能在大汉快乐生活，真为你们高兴。现下还真有一件事想要你们帮忙……”
鄯善黎将自己回到汉廷后的处境一五一十给孛家讲了，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孛老三叹道：“黎姑娘，宫闱深重千万小心，我们一定帮你找到太后的女儿。”
“我只知道王太后的女儿姓金，却不知道叫什么，年方几何，陛下在南宫公主和平阳公主之后出生，想来太后的大女儿该是比陛下还要大上许多。”
“你放心吧！市井之徒，最会打听这些下落了！”
孛老二拍着胸脯保证：“黎姑娘放心，咱们弟兄四个，又认得诸多屠户商贩，若说别的朝堂上的忙帮不上，打听人的事情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是，就是，黎姑娘放心！”
孛老三搂住二哥：“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天色快黑了，黎姑娘不如留下来吃饭？”
鄯善黎知道兄弟几人是真心留自己，但今日实在出来的太久了，不知道陛下是否会起疑，只得推脱道：“孙婆婆，孛大叔，还有孛家兄弟们，今日太晚了多有不便，山长水远自有来日，我得先回甘泉宫了。”
孛老三还想挽留，却被孛斡勒一把拉开：“黎姑娘私自出宫，想必也是风险重重，天色的确不早了，咱们就不要再让黎姑娘为难。”
接着孛斡勒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递给鄯善黎：“大叔没什么珍宝能送给你的，只有这把小剑是仿照战国鱼肠剑墨拓本锻造的，送给你防身！”
鄯善黎仔细端详这把短剑，只见剑身满刃花纹毕露，就宛如鱼肠一般，夕阳下依旧寒光逼人，接过短剑，却发觉剑身细长柔韧，竟然能够曲折弯转！
不觉抬眸看向孛大叔，孛斡勒大叔哈哈大笑，脸上的刀疤似乎都要笑开：“鱼肠剑的剑身细长柔韧，能够沿鱼口插入，在鱼的胃肠中曲折弯转，而抽出时则能恢复原形，钢韧无比，是为——鱼肠剑！”
“孛大叔，这也太难得了，你打造了多久？”
鄯善黎抚摸着短剑的剑身，只觉一股凉意透过肌肤传来，曲折花纹或明或暗闪着耀眼地精光。
“多久？其实从我身在匈奴就一直在研究了！左谷蠡王，哦不，现在是匈奴大汗伊稚斜了！这也正是他捉我去匈奴的真正原因，因为只有我手上有战国鱼肠剑的拓本！但是直到我回到汉廷，才发现水质不同，淬炼的火候不同都有细微的差异，匈奴水质冷硬，自然不能炼制成功！这柄短剑也是大叔我刚刚在前几日才完成的，也是我淬炼的最好的一把！送给黎姑娘防身，希望黎姑娘不要嫌弃！”
“阿爹脸上的刀疤都是保护剑谱拓本的见证！”孛老二情绪激动起来。
鄯善黎抚摸着手中的鱼肠剑，眼眸中盛满感动：“孛大叔，没想到此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这剑也太珍贵了，我怎么好意思拿着。”
“说的什么话！我们一家人的性命都是黎姑娘给的，别说一把短剑，就是要我们全家的性命也在所不辞！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孛斡勒！”
孙婆婆拍了拍鄯善黎的手：“拿着吧丫头，也是咱们缘分的见证！”
“谢谢孛大叔，谢谢孙婆婆。”
鄯善黎揣好鱼肠剑，起身告辞，火红的披风在转身之际带起一阵飘逸，夕阳下翻身上马急驰而去，直到远远地出了巷子，孛家人一直在门口站着为她送行，耳畔传来背后孛老三胡笳的苍凉之音，原来不知道何时，孛老三已经取来胡笳演奏为鄯善黎送行，一时间大漠黄沙的过往又一次涌入鄯善黎的心头……
甘泉宫金华殿，浮华掠影中汉武帝刘彻望着夕阳斜飞的丝丝乌云，骨节分明地手指正把玩着鄯善黎的玉钗，漆黑的眸子在烛火中忽明忽暗，磁性男音中压抑着尖锐：“李夫人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