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观澜宫紧闭的宫门外停住。没有叩门声,没有通传,一片寂静。但这寂静比任何声响都更具压迫力,仿佛门外伫立着一尊沉默的神只,在等待里面的凡人自己领会,主动开启那扇隔绝之门。
南宫澈目光平静地投向那扇厚重的木门。他知道谁在外面。随后他迈步走向宫门,步伐不疾不徐,踏在青石板上,发出稳定而清晰的回响。在这死寂的院子里,这声音格外突兀,也格外坦然。
“吱呀——”
宫门从内被拉开,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门外的景象映入眼帘。
数名身着玄色软甲、气息沉凝的御前侍卫分列两侧,眼神锐利,瞬间锁定了开门的南宫澈。稍远处,宫女太监垂手侍立,屏息静气。
而站在最前方,负手而立的,正是建安帝南宫溯。
一袭深青色常服,银线云纹,玉带束腰。身姿挺拔,面容与南宫澈有五六分相似,却因久居帝位而更显威严深刻,眉眼间沉淀着岁月与权柄磨砺出的沉静与莫测。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南宫澈身上,那目光不像昨日暗处窥视那般带着攻击性,却更深沉,更厚重,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的审视、评估、乃至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都收敛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
兄弟二人,隔着数年的时光与一道浅浅的门槛,沉默对视。
空气仿佛凝固了。侍卫们的手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南宫澈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并未行大礼,只是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皇兄驾临,观澜宫蓬荜生辉。”
南宫溯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平静的表象下,找出一丝温情的痕迹。
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熟悉的、历经风霜后打磨出的冷硬与疏离。
“朕路过,顺便来看看。”南宫溯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道。他的目光掠过南宫澈的肩膀,投向院内,“看来,你将这里打理得不错。”
这话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确认。
“囚徒度日,聊以自慰罢了。”南宫澈侧身,让开通道,语气平淡,“皇兄若不嫌简陋,可入院稍坐。”
南宫溯迈步跨过门槛。
他的目光如掠过水面的鹰隼,迅疾而精准——石板上未干的水渍,墙角散落的石子,那一小片与整齐菜畦格格不入的泥泞角落,丢在一旁带着残破蛛网的细竹枝。所有痕迹,瞬间被他捕捉。
他的视线在那片泥泞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微光,旋即恢复平静。
“看来,”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昨日小十六在此,倒是玩得尽兴。”
南宫澈微微垂首:“孩童心性,见到泥土竹枝便觉新奇。是臣弟未曾及时规整清理。”
“无妨。”南宫溯淡淡道,目光扫过整个院子,“他玩得开心便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位寻常父亲宽容的感慨,但出自帝王之口,在此时此地,却带着一丝微妙。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南宫澈身上,那审视的意味陡然加深:
“只是朕有些好奇,”他的语调平稳,却字字清晰,“你这里,何时成了能让他‘开心’的地方?”
空气骤然紧绷。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它不是在问一个事实,而是在问一个变化,一种“不应该”发生的转变。
观澜宫,一个囚禁失败者、消磨雄心的地方,一个连阳光都显得吝啬的角落,怎么就能让一个皇子感到“开心”?
南宫澈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他抬起眼,迎上南宫溯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冰封的潭水,表面却平静无波。
“皇兄说笑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臣弟此处,除了泥土砖石、几畦菜蔬,别无长物。小殿下在宫中见惯了金玉锦绣,偶尔见到这些粗陋之物,觉得新鲜罢了。孩童对新奇之物,总是容易开心的。”
他将“开心”的原因,完全归结于物质的反差与孩童的好奇心,避开了任何情感或氛围的渲染。
南宫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接话。雨后的微风穿过庭院,带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吹动他深青色的衣摆。他背着手,又缓缓踱了半步,视线再次扫过那些泥泞痕迹,仿佛在衡量这些“粗陋之物”是否真的具备让人“开心”的魔力。
“新鲜……”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莫测,“你说的对,宫里确实没有这些。”他忽然话锋一转,“他昨日回去,袖口沾泥,发间带草,却一直笑着同他母后讲,说‘住在这里的人’会编蚂蚁打仗的故事。”
南宫澈心头微凛,脸上却保持着神色不变,恭声道:“臣弟信口胡诌,哄孩子的小把戏,难登大雅之堂。能博小殿下一笑,是臣弟的侥幸。”
“侥幸?”南宫溯转过身,正面看向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审视的意味几乎要化为实质,“朕倒觉得,不只是侥幸。小十六虽然爱玩,但也不是什么都能看上眼的。”
这话里的意味更进了一层。南宫澈感到那道目光如同细密的网,正在收紧。
他微微垂下眼帘,做出斟酌词句的姿态,片刻后才道:“或许……是因为臣弟于此地日久,身上早已没了宫中人常有的那些规矩气。小殿下在此,无需顾忌礼仪尊卑,觉得自在些。”
他再次将原因归于环境的“特殊性”和自身的“无害性”,将自己定位成一个没有威胁的、可以让孩童暂时逃离规矩的“例外”。
南宫溯听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目光在南宫澈身上又停留了片刻,像是在评估这番解释的可信度。然后,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你在这里二十年,可曾觉得‘自在’?”
尖锐的问题,直刺心窝。在这囚笼里谈“自在”?简直是讽刺。
南宫澈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南宫溯对视,那平静之下,是二十载光阴淬炼出的漠然与认命。
“陛下,”他改了称呼,声音低沉了些,“囚徒之地,何谈‘自在’?不过是……习惯了。”
“习惯了。”南宫溯咀嚼着这三个字,目光幽深。他不再看南宫澈,转而望向院墙外更高远的天空,那里铅云未散,天色依旧沉郁。“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寂静,习惯了这四方的天。”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那如今,多了个孩子的声音,多了这些泥巴痕迹……可还习惯?”
这个问题,比之前的任何一个都更刁钻,也更贴近南宫澈真实的内心感受。是在试探他对这种“打破习惯”的态度,是厌恶,是无奈,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慰藉?
南宫澈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个问题不能轻易回答。说“习惯”,显得虚伪;说“不习惯”,又可能被解读为对星銮到来的排斥或对现状的不满。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最中性的回答:“陛下,习惯与否,于臣弟而言,并无分别。小殿下是君,臣弟是臣,亦是戴罪之身。小殿下若来,臣弟自当恭敬陪伴;小殿下若不来,臣弟便如往日一般,劳作度日。一切,但凭陛下与小殿下心意。”
他将自己完全置于被动接受的位置,不表达任何个人好恶,将决定权恭敬地交还给皇帝和孩子。这既是谨慎,也是一种无奈的坦诚——在这观澜宫,他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南宫溯听完,久久没有言语。他只是站在那里,望着天空,背影在渐起的风中显得挺拔而孤寂。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几乎被风带走。
“但凭心意……”他低声重复,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咀嚼这话里的滋味。
然后,他转过身,不再看南宫澈,也不再看那些痕迹,只是淡淡道:“这些痕迹,收拾了吧。”
说完,他不再停留,径直向宫门外走去。玄甲侍卫无声跟上,宫女太监们如蒙大赦,连忙簇拥而去。
南宫澈站在原地,微微躬身:“恭送皇兄。”
直到宫门再次合拢,落锁声传来,他才缓缓直起身。
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风更大了些,吹动着菜叶沙沙作响。他望向那片泥泞的角落,又望向紧闭的宫门。
“但凭心意……”他也低声重复了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