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落花领着邹琴颖,穿过连接前院与内宅的抄手游廊。
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假山堆叠,曲水流觞,几只羽毛鲜亮的鸟儿在枝头跳跃鸣叫,一派静谧雅致的景象。这与邹琴颖方才在马车里感受到的市井喧嚣截然不同,是另一种规整的、沉淀下来的美。
“邹姑娘初来王府,一切可还习惯?” 落花的声音柔和,打破了沉默,也拉回了邹琴颖四处打量的视线。她侧头看着邹琴颖,笑容温婉,仿佛只是随意的寒暄。
“习惯!太习惯了!” 邹琴颖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王府比我家那个规矩森严的尚书府自在多了!而且王爷他……”
她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赧然,显然想起了之前硬闯王府比试的莽撞,“王爷他非但没怪我之前的冒失,还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跟我爹还有我哥哥们说的那些皇子王孙完全不一样!”
落花微微一笑,脚步未停,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几乎没有声响。
“殿下待我们这些身边人,确是极宽厚的。只是,王府毕竟不是寻常地方,规矩虽不比尚书府多,但该有的体统还是要有。”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意味,“尤其是……贴身侍卫一职,非同小可,关系殿下安危,除了武艺高强,更需谨言慎行,恪守本分。”
她特意提及“武艺高强”,自然是认可了邹琴颖的实力——那日校场上,邹琴颖枪势如风、身形矫健的模样,以及虽败于殿下之手却依旧亮眼的表现,她和吟风都是亲眼所见,毋庸置疑。
邹琴颖眨了眨眼,似乎没听出更深层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追问:“落花姐姐,那做王爷的贴身侍卫,具体都要做些什么呀?是不是要时刻跟着王爷?能跟他一起出门吗?还需要再考核别的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期待,仿佛那日硬闯王府求的就是这般。
落花看着她这恢复了活力的样子,心中那丝异样感却并未消减。这姑娘武艺是好的,心性也纯粹,但这性子,真的适合待在殿下身边,应对那些潜在的纷繁复杂吗?
她放缓了声音,耐心解释道:“贴身侍卫,顾名思义,自然是要近身护卫殿下安全。殿下在府中时,需随侍左右;殿下若出行,则需扈从在侧。至于其他……殿下既已亲自试过你的身手并认可,武艺一道自是无需再考。只是……” 她目光柔和地落在邹琴颖身上,“侍卫之责,并非只有拳脚功夫。”
邹琴颖这回倒是听懂了弦外之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那束得高高的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嘿嘿,我知道,规矩嘛!落花姐姐你放心,我会认真学的!绝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莽撞了!” 她指的是硬闯王府之事,态度倒是诚恳。
落花见她如此,心中的疑虑稍减,但那个最初的问题依然盘桓不去。她心思电转,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婉模样,顺着邹琴颖的话柔声道:
“邹姑娘能如此想,自是最好。只是……奴婢仍有些不解,姑娘金尊玉贵,是邹大人的掌上明珠,为何执意要参军,如今更是来王府做一个小小侍卫。”
她委婉地提及,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关切,“这其中若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或是姑娘另有打算,不妨直言。殿下仁厚,若能相助,定不会推辞。王府虽好,但侍卫一职毕竟辛苦,也易招惹是非,奴婢是担心姑娘一时兴起,日后……”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在探究邹琴颖如此执着于留在王府、担任侍卫的深层动机。
是否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王府庇护?或者……是对殿下本人……生了格外不同的心思,才如此千方百计地接近?这后一种猜想,让吟风的心像是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泛起微不可察的酸涩。
那日校场上,邹琴颖看向殿下时那双熠熠生辉、充满挑战与钦慕的眼睛,她并非没有看见。
邹琴颖起初还乐呵呵地听着,觉得落花是在关心她。但听着听着,她看到落花那温柔笑容下审视的目光,以及那话语里若有若无的试探,她毕竟是在高门大户里长大的,再直率也见识过后宅女子间的机锋与揣度。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脚步也慢了下来。
她停下脚步,站在回廊中间,转过身,正对着落花。那双原本充满新奇和快乐的眼睛,此刻变得认真起来,直直地看着落花。
“落花姐姐,” 邹琴颖开口,声音不再像刚才那般跳脱,多了几分郑重,“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在担心我来王府别有目的,担心我会对王爷不利,或者……是抱着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对吧?”
她如此直接地挑明,反倒让落花微微一怔,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痕。“邹姑娘言重了,奴婢只是……”
“落花姐姐不必自称奴婢,” 邹琴颖打断她,语气诚恳,“王爷刚才说了,你是他的家人。我既然来了王府,承蒙王爷不弃,给了我这份差事,那我也会把你当作姐姐一样尊重。”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承认,我规矩懂得不多,性子也急,给王爷当贴身侍卫,除了这身还过得去的武功,其他地方可能都还差点意思。”
她这次没有谦虚自己的武艺,因为那是经过殿下验证的,但她坦然承认其他方面的不足,眼神依旧清澈明亮,“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邹琴颖对王爷,绝无半点恶意,更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我爹是兵部尚书,我从小在家里,看到的、听到的,都是规矩、体统、家族颜面。他们希望我成为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将来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相夫教子,了此一生。”
邹琴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抑和反抗,“可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想一辈子被困在那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不想我的世界只有针线女红和后宅争斗!我喜欢练武,向往东境战场那样的天地,我想用我学来的本事,做点不一样的事情!”
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却愈发坚定:
“上次我闯王府,就是听说我哥哥要去东境,我想跟着去!我知道这很荒唐,但王爷他……他虽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但却他亲自试了我的功夫,他没有因为我的身份和性别就直接否定我,他给了我一个可能!
我知道这份差事责任重大,我知道我还有很多要学,但我可以学!我会努力学好规矩,我会做好一个侍卫该做的一切,我一定会保护好王爷,绝不会辜负他的信任和给我的这个机会!”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近乎恳切:
“落花姐姐,请你相信我。我来王府,真的只是为了这份能挣脱束缚、施展所长的自由,为了能‘做自己’。王爷于我,是恩人,是伯乐,是给了我这片天地的人。
我感激他,敬重他,绝不会做任何伤害他、让他为难的事情。如果……如果你还是不相信,可以随时看着我,若我有任何行差踏错,不用你说,我自己立刻离开王府,绝无怨言!”
一番话语,如同珠玉落盘,清脆而坦荡。没有世家女的矫揉造作,只有一股蓬勃的、想要挣脱束缚、证明自己价值的赤诚。
她站在那里,身形挺拔,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将所有的心思都摊开在阳光下,毫无保留。那日校场上求战的执着,与此刻剖白的坦荡,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落花彻底愣住了。
她预想过邹琴颖可能会辩解,可能会掩饰,却独独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如此热烈地再次表明心迹,而且比那日闯府时更加清晰、更加深刻。
那份对广阔天地的渴望,那份不甘被命运安排的决绝,以及提到殿下时那纯粹的知遇之恩般的感激与敬重……不似作伪。
看着邹琴颖那双几乎在发光的眼睛,落花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基于后宅经验的、带着些许嫉妒的揣测和试探,在这份坦荡而炽热的理想面前,显得格外狭隘和……无力。
她沉默了片刻,心中的疑虑和戒备,在那片赤诚的目光中,悄然冰释了大半。殿下眼光独到,他看到的,或许正是这份在闺阁女子中绝无仅有的生命力与可能性。
落花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是那种标准的、带着距离感的温婉,而是柔和了许多,她轻轻叹了口气:“琴颖妹妹,既然你叫我一声姐姐,又把话说得这般透彻,那姐姐便信你。也请你记住今日之言。”
她拉起邹琴颖的手,感觉那手心有着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因常年握枪而略显粗糙的薄茧。
“王府不是江湖,也不是战场,自有它的规矩和凶险。殿下身份特殊,想靠近他的人,未必都怀有好意。
你既选择了这条路,便要万事小心,谨言慎行,不仅是为了殿下,更是为了你自己。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来问我。”
这番话,带上了几分真切的关怀与接纳。
邹琴颖感受到落花态度的转变,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反手握紧落花的手,用力点头:“嗯!谢谢你,落花姐姐!我一定记住你的话!以后还请姐姐多多教我!”
看着她重新焕发活力的脸庞,落花心中五味杂陈。这个女孩,像一阵突如其来却方向明确的风,吹进了平静已久的王府,未来会带来什么,谁也说不准。但至少在此刻,落花愿意相信她的真诚,也愿意试着去理解殿下所做的这个看似出格的决定。
“走吧,前面就到了。” 落花指了指回廊尽头一处掩映在翠竹之间的独立小院,“那里叫‘听竹苑’,清静雅致,离殿下的主院也近,你看可还喜欢?”
“喜欢!当然喜欢!” 邹琴颖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落花朝小院跑去,方才那点小小的插曲似乎已被她抛诸脑后,满心满眼都是对新住处、对新生活的期待。
落花被她拉着,脚步也不由得快了些,看着前方那跳跃的马尾,唇角终究是忍不住,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带着点无奈的浅笑。
这王府,怕是真的要热闹起来了。而她自己心中那份隐秘的、从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在这份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的生命姿态对比下,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静地收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