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从窗外流入的皎洁月光,与书案上那盏未熄的琉璃宫灯散发出的柔和光晕交织,南宫星銮清晰地看见,在那张宽大的、铺着雪浪宣纸与散落着几卷古籍的红木书案旁,一个身着水绿色宫装襦裙的少女,正伏在冰凉的案面上,睡得正沉。
她一头乌黑如瀑的青丝仅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垂落,黏在她光洁的额角与恬静姣好的侧脸上,随着她平稳悠长的呼吸微微拂动,带来些许痒意,让她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蹙了蹙秀气的鼻尖。
她的手边,还放着一柄未来得及归鞘的轻羽弹尘,白玉柄身温润,尾端洁白的羽毛柔顺地垂下,显然是在细致打扫书房时,被席卷而来的倦意悄然俘获,就此沉入梦乡。
“落?”南宫星銮低沉开口,嗓音因一夜的疲惫而带着些许沙哑。他眉宇间原本凝聚的沉重与倦色,在此刻被这意外而静谧的一幕冲淡了几分。他自然认得,这正是他身边“风花雪月”四位贴身侍女中,排行第二的——落花。
吟风、落花、拂雪、影月。这四人跟在他身边数年,名虽主仆,情谊却远比寻常深厚。
吟风灵秀,心细如发;落花沉稳,堪当大任;拂雪清冷,武艺超群;影月利落,机敏过人。
只是如今,由于皇后顾清沅有了身子,身手较好的拂雪与影月便被他派去保护皇后了,这偌大的逍遥王府内院,如今便只剩下吟风与眼前这位不小心睡着的落花随侍左右。
看着落花那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稚气的睡颜,与她手边那柄未来得及放回原处的弹尘,南宫星銮线条冷硬的唇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弧度。
这丫头,定是想着他今日外出,归来必定会来书房处理事务,故而在此等候,想将书房整理得更为妥帖,却不料直接睡了过去。
他在原地静静驻足片刻,深邃的目光流连在落花那张不施粉黛却清丽难言的睡颜上,眼底深处那惯常的锐利与冷峻,渐渐被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温和所取代。
他抬手,解下自己身上那件还沾染着室外凛冽寒意与夜露湿气的冬衣。
他动作极尽轻缓地向前走去,步履无声,生怕惊扰了这一室安宁。
书房内,上好的银霜炭在兽首铜炉中静静燃烧,散发出融融暖意,与室外刺骨的寒冷恍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件宽大厚实、还带着他体温与独特冷冽松香气息的冬衣,如同展开羽翼般,轻柔地覆盖在落花略显单薄的肩头,试图为她驱散一些伏案而眠可能沾染的寒气。
然而,就在他弯下腰,屏住呼吸,准备如同方才在宫中抱起十四姐那般,将眼前这具娇小的身躯也稳妥地抱起,送回她自己的房间安睡时,那原本沉浸在睡梦中的人儿,却像是被某种细微的气流变化或是源自本能的直觉所惊醒,长而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随即,她猛地抬起了头。
一双尚且带着朦胧睡意、水光潋滟的杏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直直地撞入了南宫星銮近在咫尺的、如同寒潭般深邃的眼眸中。那眸子里还残留着未散尽的迷蒙,像蒙着一层江南烟雨,楚楚动人。
“殿……殿下?!” 落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距离接触吓得不轻,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彻底清醒过来。
当她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南宫星銮,以及自己肩上披着的、那件属于殿下的冬衣时,一张白皙的俏脸“唰”地一下染上了艳丽的红霞,直烧到耳根。
她慌忙就要站起身行礼,动作急切间带倒了身下的绣墩,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她声音里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显而易见的慌乱,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奴婢失职!奴婢罪该万死!竟……竟在此等地方睡着了,还请殿下重重责罚!”
她起身太急,加上维持一个姿势睡了许久,腿脚早已麻痹,身形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眼看就要向前栽倒。
南宫星銮眼疾手快,长臂一伸,稳稳地扶住了她纤细的胳膊,那力道恰到好处,既阻止了她摔倒,又不会弄疼她。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听不出半分责备之意,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无妨。夜深人静,困倦乃是人之常情,何来失职一说。”
他扶着她,待她完全站稳,才缓缓收回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书案上那柄未来得及归鞘的弹尘,语气平淡地问道:“是在等我?”
落花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一双纤纤玉指紧张地绞着水绿色的衣角,几乎要将那上好的丝绸揉皱。她的声音细弱蚊蚋,带着浓浓的自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是……奴婢想着殿下今日外出奔波,劳心劳力,回来定会来书房处理公务或是静思,便……便想着在此等候,看看是否有什么需要奴婢伺候笔墨、或是端茶递水的地方……谁知……奴婢竟如此不中用,等着等着就……”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脑袋也垂得更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傻丫头。” 南宫星銮看着她这副又窘又怕、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模样,心底那根名为柔软的弦被轻轻拨动,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不同于平日里的沉稳冷峻,此刻在静谧的夜色包裹下,竟透出几分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温和,像晚风拂过沉睡的琴弦,带着一种低沉而悦耳的磁性,
“王府之内,伺候的人手充足,你无需事事亲力亲为,更不必强撑困意在此苦等。若是因此熬坏了身子,反倒是本王的不是了。”
落花听着这难得温和的语调,心头像是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熨帖无比。
她偷偷抬起眼帘,飞快地觑了他一眼,见他虽然眉宇间笼罩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之色,但眼神清明,神色尚算平和,不像是心情郁结或动怒的样子,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她仍是小声地、带着关切地辩解道:
“奴婢……奴婢只是担心殿下。看您神色疲惫,眉宇间似有倦色,可是……今日外出,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或是……累着了?” 她问得小心翼翼,既想表达关心,又不敢逾越本分,探听主子行踪。
南宫星銮闻言,转身踱步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浓黑夜色。
有些事,关乎宫廷秘辛,关乎血脉至亲的伤痛与无奈,此刻还不便,也不能与一个侍女多言。
他静默了片刻,将那翻涌的心绪压下,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口吻说道:“无甚大事,不过是处理一些寻常琐务,耗费了些时辰罢了。”
落花是个心思极其细腻灵透的姑娘,闻言便知殿下不欲多谈。她立刻收敛了所有的好奇,乖巧地不再追问一个字。
她迅速转换了话题,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温顺柔和,带着切实的关怀:
“殿下在外忙碌了一整日,定是累坏了。奴婢去给您准备热水,沐浴一番最能解乏。或者……奴婢让小厨房立刻准备些易克化的夜宵点心?您晚膳想必用得也不多。”
南宫星銮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个眉眼低垂、姿态恭顺,却处处细节都透露出对他关切之意的侍女,心中那因宫廷阴霾而带来的些许沉重,似乎也被这单纯而真挚的守候驱散了一些。他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不必忙了,我并不觉饥饿。时辰确实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今夜这里无需你再伺候。”
“那怎么行!” 落花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反对,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于急切,又连忙低下头去,但态度却异常坚持,甚至带上了一点难得的执拗,“殿下尚未安歇,奴婢身为贴身侍女,怎能自顾自先去歇息?这……这于礼不合!至少……至少让奴婢伺候您洗漱更衣,看着您歇下,奴婢才能安心……”
看着她那明明带着怯意,却又异常固执的模样,南宫星銮深知这是她刻在骨子里的职责与本分,也是她的一片赤诚心意。
他知道拗不过她,心中那点因被打扰而产生的些微不悦,也早已被她这笨拙的坚持所融化。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地融入温暖的空气中,语气却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许,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罢了,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