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撞撞一时手痒,走到兵器架旁,随手拿起一杆长枪,掂量了一下,手腕微抖,枪尖挽出一个凌厉的枪花,破空声尖锐。
陈教头眼中精光爆射,脱口赞道:“好劲道!”
梁撞撞将枪放回,笑了笑,没说话。
梁撞撞心里窘啊!
人家没说“好枪法”,而说的是“好劲道”,啥意思?
就是说咱耍得不咋地呗!
早知道拿长棍嘚瑟了,这下可好,让行家看出深浅了,丢人!
她并不知道,其实她愿意比划两下,就已经让陈教头和周围偷眼瞧着的学员精神大振。
这可是名声斐然、地位超群的大长公主呀,愿意小露一手,那就是对学员们最高的鼓励!
“祖母,这些人我都要了,等他们学成,别往外送,推荐给别人的商行干啥,都给我留着!
就当是定向委培——我好几国的商会馆都缺人呢!”梁撞撞说道:“快走,再带我看看别处去!”
赶紧离开这儿吧,刚丢完人,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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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舸匠坊位于城南河边,是一片规模不小的工坊区。
空气中弥漫着木材、桐油、铁锈和汗水混合的气息。
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锯木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匠坊分为几片区域:木工区里,学徒们正在老匠人的指导下,学习如何选料、刨平、开榫卯,制作家具或船用构件;
铁匠铺炉火熊熊,赤膊的汉子们抡着大锤,在砧台上锻打着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正在打造船钉、铁锚、甚至是简易的刀剑;
更有一片区域,几个老师傅正带着一群年轻人在研究一艘缩小了数倍的船模,不断比划讨论着什么。
负责匠坊的是一位姓濮的老师傅,手上有厚厚的老茧,见到太夫人和梁撞撞,恭敬行礼。
太夫人道:“濮师傅是咱们漳州府数一数二的造船大匠,可惜…以前被埋没了;
匠坊收的学徒,多是家里穷,交不起拜师礼,或是原有师傅故去断了传承的;
在这里,只要肯学肯干,就有饭吃,有手艺学;
木工、铁匠、漆工、甚至…学着修船造船。”
太夫人看向那船模:“运儿他祖父还在时说过,海上的船就是命根子,好匠人比金子还贵;
老婆子我不懂船,但知道给这些肯下力气、有灵性的孩子一个学本事的地方,错不了。”
梁撞撞伸出双手的大拇指,给老太太比赞:“祖母,有眼光!”
梁撞撞走到那船模前,仔细端详。
船型并非传统福船,结合了西洋帆船的某些特点,显然是康大运和她带回的西洋见闻影响了设计。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船模侧舷一处结构:“这里,水线以下,多加两条肋木,抗浪更好。”
濮师傅凑近一看,眼中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激动地一拍大腿:“妙啊!殿下…东家高见!这…这确实是薄弱之处!小的马上记下来改!”
在船只结构方面,如今的梁撞撞还是有些发言权的,与濮师傅他们很是交流了一段时间、
不过梁撞撞也没敢多言其他,说多错多,生怕再说露馅丢人,只把目光扫过那些在炉火与木屑中专注劳作的年轻面孔。
这些能工巧匠,将是充实天工门的技术人才,是云槎盟舰队保持强大、不断改进的核心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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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舸善堂开在城北,几进宽敞的院落,气氛宁静祥和。
与前几处的刚猛或喧腾不同,这里弥漫着一种近乎迟暮的安然与初生的希望交织的气息。
院中古树下,白发老妪眯着眼,枯瘦的手指灵巧地翻飞,编织着细密的竹篾。
廊下,面色沉静的妇人摇着纺车,咿呀声中,棉线如银丝般抽出,脚边依偎着吮吸手指的幼童。
学步的孩童在空地上嬉戏,追逐着滚动的藤球,笑声如清泉叮咚。
几个稍大的孩子,正围坐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身边,跟着他咿咿呀呀地念:“一五得五,二五一十……”
厨房飘来米粥和蒸饼的甜暖香气。
慈眉善目的女管事迎上来。
太夫人环视着这一切,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舒展出满足:“都是些没处落脚的可怜人:
没了儿女奉养的老骨头,没了男人依靠的苦命女子带着拖油瓶,还有那些被爹娘狠心丢在路边的娃娃;
给个遮头的瓦,给口热乎的饭,教娃娃们认几个字,晓得点做人的道理,老婆子我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暮色渐浓,善堂小院里的笑语炊烟渐渐安静下来。
梁撞撞与太夫人站在廊下,望着那些安然入梦或低声絮语的老人妇孺。
晚风拂过太夫人花白的鬓角,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拍梁撞撞的手背,那触感温暖而坚实。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某个具体的人身上,而是投向更远的地方,仿佛穿透了院墙,看到了那片无垠的海,和海上奔波的儿孙。
太夫人声音不高,却带着岁月沉淀的沙哑,和洞穿世情的沉静力量:
“你和运儿在外头,斗风斗浪斗红毛番,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的是什么?
祖母知道,你们心里装着天大的事——是为咱大昭开海疆,扬国威,让万邦知道咱们天朝上国的气派。”
顿了顿,太夫人的目光缓缓拉回到那些在善堂庇护下得以栖身的弱小身影,声音里多了份沉甸甸的暖意:
“这天大的事,光靠你们俩,还有船上的那些好儿郎,够吗?
不够!
再大的船,也得有码头泊着;再高的桅杆,也得有地气托着。
这人世间啊,就像一片海,朝廷是那掌舵的大船,可船底下,是千千万万个像他们这样的小舢板、小虾米。”
太夫人指了指院里的人:“咱们这些老百姓,求的不过是一口安稳饭,一件遮身衣,一个能活下去的指望;
你们在外头豁出命去争的‘海疆’、‘国威’,
落到根子上,不就是为了让千千万万这样的小舢板,能在这片海里安安生生地打渔、行船、过日子,
不用怕风浪,不用怕海匪,不用怕被人掀翻了船抢了网吗?”
“祖母……”梁撞撞突然握住了老太太的手,她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澎湃。
是自己的努力被理解吗?好像不完全是。
太夫人也握紧了梁撞撞的手,语气加重了些:“你当年建议大运办学攒声望,点醒了祖母;
于是祖母也弄了这些‘云舸’学堂、武院、匠坊、善堂;
往眼前说,是给这些没活路的苦命人一个窝,给那些有把子力气、有点灵性的娃娃们一条正路走;
可往长远看……”
太夫人吸了一口气:“家是小国,国是大家!
家门口的娃娃有出息,街坊邻居能安生,这‘家’才稳当;
千千万万个‘家’都稳当了,人心都向着好日子、向着护着他们过好日子的朝廷,这‘国’的根基才叫打牢了!
你和运儿不是说过西洋人总有一天会侵略到我大昭吗?
祖母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活了一辈子,看多了世道变迁,就知道一个理儿:人心稳了,江山才稳;
百姓有了活路,有了盼头,这国,才叫真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