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班长的三七炖鸡喝到第五天,食堂来了个不速之客——一个十七八岁、肩宽背厚的小伙子,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他解放鞋破得露趾,裤腿短一截,手里紧攥着个布包。
李秀娟问他找谁,他脸腾地红了,结结巴巴说要找谭师傅。
谭晓晓出来时,小伙子紧张得差点掉了布包:“我叫李建军,二队养猪场的临时工……我想跟您学手艺!”
食堂里顿时响起笑声:“养猪的学啥厨艺?”“想改行喂人啊?”
李建军脸更红,眼神却执拗:“谭师傅做的饭好吃还能治病。我娘瘫在炕上三年了,我想学了给她做点好的。”
谭晓晓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有一双特别干净的眼睛,虽然衣服破旧,但洗得发白,指甲缝里没有污垢——这在整天跟猪打交道的临时工里很少见。
“进来说。”她指了指后厨。
**养猪场临时工的坚持**
后厨里,李建军小心翼翼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五个鸡蛋,个个匀称干净,还用干草仔细垫着。
“这是我攒的鸡蛋,”他推过来,“当、当学费。”
谭晓晓没接:“你先说,为什么想跟我学?养猪场的活儿虽然累,但稳定。学厨艺……不一定有出路。”
李建军低下头,盯着自己露出来的脚趾:“我爹死得早,我娘拉扯我们兄妹四个。前年秋收,她摔了一跤,瘫了。公社卫生院说治不了,让回家养着。”他声音闷闷的,“我大哥在矿上,二哥当兵去了,小妹还小。我就在养猪场找了个临时工的活儿,挣工分养家。”
“那你更应该好好干临时工,争取转正。”谭晓晓说。
李建军眼睛红了:“养猪场的工分只够买玉米面,我娘喝了三年糊糊,身上都没肉了。那天刘班长说喝了您的汤腿不疼了,我就想……要是我也会做这种饭……”
谭晓晓想起手抄本上“医者仁心,厨者亦仁心”的话,沉默片刻后开口:“鸡蛋拿回去给你娘。想学可以,三个条件。”
李建军眼睛骤亮:“您说!”
“第一,养猪场的活儿不能耽误。”
“没问题!”
“第二,从最脏最累的活儿干起。”
“我力气大,啥都能干!”
“第三,”谭晓晓直视他,“手艺得用在正道上。能做到吗?”
李建军站得笔直:“能!做不到天打雷劈!”
**意外的天赋:火候**
三天后,谭晓晓开始让李建军上手烧火。大锅灶火候最难掌握,尤其炖药膳需文火慢炖,火候差之毫厘,药效风味便失之千里。
没想到这憨厚小伙子对火候竟有惊人直觉。第一次炖杜仲猪腰汤,谭晓晓只说了句“文火,保持水面微微冒泡”,李建军便蹲在灶膛前,每隔几分钟添一次细柴干柴,一蹲就是两小时。汤锅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沸状态。
汤成,谭晓晓尝了一口——药味完全融入,猪腰嫩而不柴。她忍不住问怎么做到的。
李建军挠挠头:“养猪时得盯着母猪下崽。有的性子急得让它慢,有的性子慢得催着。看火……跟看母猪差不多,得知道它‘脾气’。”
这比喻让谭晓晓哭笑不得却深感精妙。从此炖汤的活儿渐渐交给了他。他总是像守宝贝般守着灶膛,眼观火苗耳听汤沸。有时谭晓晓在远处忙活,会听见他稳稳一声:“谭师傅,汤好了。”
她过去一看,果然刚好。
**第一个“病人”的反馈**
刘班长喝满七天三七炖鸡的那天,拄着拐杖来食堂了。
不是平时那根粗糙的木棍,而是正经的医用拐杖。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踏得实——最重要的是,右腿落地的动作自然了许多,不再有明显的拖拽感。
食堂里吃饭的工人都看了过来。
“刘班长,能走了?”
“拐杖都换了啊!”
刘班长走到谭晓晓面前,把拐杖靠在墙边,深深鞠了一躬:“谭师傅,谢谢您。”
谭晓晓赶紧扶住他:“别这样,是您自己恢复得好。”
“不,我知道。”刘班长眼圈发红,“喝了您的汤,第三天晚上,我这条腿就能感觉到热乎气了。以前它总是冰凉冰凉的,像不是自己的。现在……”他试着抬了抬腿,虽然还有点僵,但已经能抬离地面,“昨天场部卫生所的大夫来看,说恢复得比预想好得多,再养两个月,说不定能正常走路!”
这话引起一阵惊叹。
“谭师傅那汤真这么神?”
“我肩膀的老毛病能不能治?”
“我娘咳嗽好几年了……”
谭晓晓趁机说:“食堂从今天起,正式开设药膳窗口。有慢性病、需要调理的同志,可以来登记。我们会根据情况,提供相应的食疗方案。但提前说明:药膳是辅助调理,不能代替正规治疗。严重的病还得去医院。”
人群一下子涌过来。
李建军早就准备好了纸笔——是谭晓晓给他的新本子。他坐在小桌前,一笔一画地记录:
“王德顺,五队,腰肌劳损五年,阴雨天疼痛加剧。”
“周桂花,四队,产后体虚三年,畏寒、头晕。”
“赵铁柱,机修班,胃寒,吃凉就疼……”
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很认真。
**深夜的拜师礼**
忙完药膳登记,已经是晚上八点。
夜深了,谭晓晓独自清点药材时,后门传来敲门声。
李建军换了一身洗得清爽的干净衣服——虽然依旧补丁叠补丁。他紧张地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蓝布。
“谭师傅,我娘让我来的。”
篮子里是三样朴素的礼物:一只风干的野鸡、一小袋山核桃,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
“野鸡是我冬天套的,核桃是后山捡的。”李建军声音低下去,“鞋子……是我娘瘫在炕上三年,一针一线纳的。她手不灵活,纳得慢,但纳得结实。她说……谢谢您肯教我。”
谭晓晓拿起布鞋。针脚密实,鞋底厚韧,每一针都纳得格外用力——那是一个母亲用尽三年时光与不便的双手,能给出的最质朴、最用心的谢礼。“你娘……”
“我娘说,她瘫了,不能亲自来谢您。这双鞋,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李建军把篮子往前推了推,“谭师傅,您收下吧。我知道您不缺这些,但……这是我们的心意。”
谭晓晓拿起那双布鞋。鞋底有些地方针脚歪了,显然是手抖导致的。但就是这样一双鞋,一个瘫在炕上三年的母亲,用了多久才做出来?
她忽然想起前世。她母亲也给她纳过鞋垫,那时她嫌土气,从来不用。后来母亲病了,想纳也纳不动了。
“鞋子我收下。”她把鞋子小心放回篮子,“其他的你拿回去,给你娘补身体。”
“谭师傅……”
“你要真想谢我,”谭晓晓看着他,“就把手艺学好。以后不光能照顾你娘,还能照顾更多需要的人。”
李建军重重点头,接过谭晓晓递来的黄芪红枣包时,手微微发颤。
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月色中,谭晓晓低头看向手中那双千层底布鞋——针针线线都是瘫痪母亲三年时光的沉淀。
她想起手抄本上的朱批:“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然渔者,亦需有心。”
锁上食堂门时,灶膛余温犹在。明天这里会升起新的炊烟,而那个憨厚的小伙子,将成为炊烟中新的一缕。她将教他认药识材,或许有一天,他也能用一锅热汤温暖更多人——这或许就是传承:把一份心意,通过食物,递交给下一个需要它的人。
月光拉长了她的影子。影子旁,仿佛还映着另一个小小的、坚定的轮廓——那是今夜留下的,一个学徒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