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通知是第二天中午,由陈队长亲自贴在食堂门口旁边的公告栏上的。一张半旧的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简单的几行字,盖着农场革委会鲜红的公章。内容与陈队长所说一致:任命知青谭晓晓同志为第三生产队食堂临时负责人,主持日常工作,试用期三个月。
这张薄薄的红纸,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三队知青点乃至整个农场,激起了远比谭晓晓想象中更为汹涌和复杂的波澜。
消息迅速传开。最初是食堂帮厨的几个人回宿舍后说的,很快,整个三队,乃至邻近的一队、二队,都知道了这件事。羡慕、祝贺、惊讶、怀疑、嫉妒、不屑……各种各样的情绪和议论,在宿舍、在田间地头、在水井边,悄然弥漫。
晚饭后,谭晓晓的宿舍成了焦点。李秀娟和赵红梅自然是真心为她高兴,围着她说个不停。
“晓晓,太好了!你当负责人,咱们食堂肯定能越来越好!” 李秀娟眼睛亮晶晶的,“以后是不是能经常吃到像联欢会那天那么好的菜了?” 她问得天真,却也代表了大多数普通知青最朴素的期待。
赵红梅则想得更实际些,带着上海姑娘的精明:“晓晓,这可是个好机会!临时负责人,干好了,转正说不定还能有别的机会。你可得抓住了,好好干,让那些看不起咱们知青的人瞧瞧!” 她说着,还意有所指地瞟了瞟门外。
门外确实不时有人影晃动,或是装作路过,或是直接探头探脑,想看看这位新鲜出炉的“谭负责人”是什么反应。
谭晓晓只是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将几本从陈队长那里借来的、关于集体食堂管理和简单营养搭配的旧册子放在床头,闻言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就是临时帮帮忙,把食堂这摊事理顺。以后还要靠大家多支持。”
她语气平淡,没有得意,也没有惶恐,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这种态度,让一些怀着复杂心情前来观望的人,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心平气和。
“哼,不就是会做两顿饭,巴结上了当官的吗?” 隔壁宿舍传来不高的议论声,门没关严,声音清晰地飘了进来,“谁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一个女知青,整天在食堂灶台边,引得男人围着转……”
“就是,钱有福王大海刚倒,她就上位,哪有这么巧的事?说不定……”
后面的话压低了,但那种恶意的揣测和酸溜溜的嫉妒,几乎要溢出来。
李秀娟气得要起身去理论,被谭晓晓拉住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说什么。”谭晓晓摇摇头,继续低头看手里的册子,“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她知道,嫉妒是人类最难根除的情绪之一,尤其是在资源匮乏、上升通道狭窄的环境里。她这个毫无背景、资历浅薄的女知青,骤然被推到这样一个有点实权(尽管不大)和“油水”(在别人看来)的位置上,必然会招致许多红眼和非议。王大海余党的残余敌意,钱有福案可能波及到的人的不安,以及纯粹出于嫉妒的闲言碎语,都会交织在一起。
她不能,也不值得为每一句闲话去争辩。时间和行动,是最好的回应。
但麻烦并不只停留在口舌上。
第二天一早,谭晓晓提前来到食堂,准备安排一天的工作。负责烧火的刘老汉已经在了,正闷头劈柴。看到谭晓晓,他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动作依旧麻利。
然而,平时最早来、负责挑水洗菜的两个年轻男知青,却迟迟不见踪影。直到早饭准备时间快过半,两人才姗姗来迟,一个打着哈欠,一个揉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昨晚学习会开得晚,起不来……”
谭晓晓看了他们一眼,没说什么,只指了指水缸和水桶。两人磨蹭着去挑水,动作比平时慢了一半不止,水洒了一地。
接着是负责和面蒸窝头的女知青小周,平时手脚麻利,今天却“不小心”把碱面放多了,和出来的一盆面泛着可疑的黄色,蒸出来肯定又硬又苦。被发现后,她涨红了脸,小声辩解:“我……我没注意,可能看错了……”
谭晓晓没发火,只是让她把那盆面放在一边,亲自重新和了一盆。整个过程,她没看小周,也没看其他几个眼神闪烁、动作明显怠惰的人。
这是一种无声的、试探性的对抗。他们想看看,这个新上任的“临时负责人”,会不会像以前的王大海一样,动不动就骂人、扣工分?或者,是个软柿子,好拿捏?
早饭在一片有些压抑的气氛中勉强完成。窝头因为那小插曲,有一小部分口感确实差了些,菜粥也因为挑水耽误,煮得稍微欠点火候。来打饭的知青和职工们虽然没说什么,但脸上多少有点失望——毕竟,大家对“谭负责人”上任后的第一顿饭,是抱有更高期待的。
谭晓晓默默地给大家分着饭,将每个人的细微反应收在眼底。她知道,这是第一道坎。
上午劳动时,关于食堂早饭“退步了”、“新官上任也没啥新气象”、“说不定以前的好饭都是碰运气”的议论,开始小范围流传。孙卫国凑到谭晓晓身边,一边锄草,一边有些担忧地低声说:“晓晓,你得管管他们!这么消极怠工,不是拆你的台吗?”
谭晓晓直起腰,擦了擦汗:“怎么管?骂一顿?扣工分?那不正中了某些人的下怀,说我官威大,打压同志?”
孙卫国语塞。
“让他们做。”谭晓晓平静地说,眼神望向远处食堂的方向,“一次做不好,就做两次。今天做不好,还有明天。食堂的活,是给大家吃饭的,不是给我一个人干的。谁要是真觉得这活儿轻松,或者故意不想干好,也行。等大家吃不上顺心饭的时候,自然有人会说话。”
她这话声音不高,却恰好能让附近几个也在磨洋工、竖着耳朵听的知青听到。几人脸色微变,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加快了些。
傍晚,谭晓晓没有立刻回宿舍。她先去了食堂后面那片菜地,仔细地给白菜萝卜苗浇了水(水中自然掺了极微量、绝看不出异常的灵泉残液)。这些苗的长势是瞒不住人的,已经是知青点的一景,也是她“有能力”的间接证明之一。
然后,她回到食堂,将早上小周和坏的那盆面,加了些温水重新揉过,静置发酵。又检查了水缸,亲自把水挑满。灶台、案板、刀具,擦拭得一尘不染。
她没有叫任何人帮忙,只是一个人,沉默地做着这些本该是大家分工的活。动作稳当,神情专注。
刘老汉蹲在灶膛边抽烟,看着她忙进忙出,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闷声说了一句:“丫头,不容易。”
谭晓晓对他笑了笑:“刘伯,烧火的活儿更不容易,全靠您把着。”
刘老汉没再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磕了磕,站起身,开始仔细地清理灶膛里的灰烬,动作比平时更加认真。
当谭晓晓终于忙完,锁好食堂门离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秋夜的凉意袭来,她裹紧了单薄的外套。
走到知青点院子门口时,她看到小赵站在不远处那棵老槐树下,似乎等了一会儿。
“小赵同志?”谭晓晓有些意外。
小赵走过来,递过来一个用旧军装布包着的小包:“谭姐,团长让我给你的。说是上次联欢会,部队用了农场一些柴火,这是一点补偿,是部队后勤自己种的菜,不值什么钱,让你看着给食堂添个菜。” 布包不大,但入手沉甸甸的。
谭晓晓接过,打开一角,里面是几棵水灵灵的小油菜,两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还有一小包干蘑菇。品质极好,一看就不是普通地里能长出来的,倒有几分她空间产物的神韵,只是没那么夸张。这显然不是“补偿”,而是一种含蓄的支持和“补给”。
“这……太谢谢陆团长了。也麻烦你了,小赵同志。”谭晓晓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陆霆骁显然知道她目前的处境,他用这种方式,既给了她实际的帮助(这些新鲜蔬菜在当下极为难得),又避免了直接介入可能给她带来的更多非议。
“团长还说,”小赵压低声音,“食堂工作,稳字当头。遇到难处,不急不躁,按规矩办,大家眼睛都是亮的。” 说完,他憨厚地笑了笑,转身快步离开了。
谭晓晓抱着那包蔬菜,站在原地,望着小赵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身后寂静的食堂。
月光清冷,洒在斑驳的土墙上。
议论与嫉妒,怠工与试探,像初冬的寒霜,试图冻结刚刚冒头的生机。
但手中的温暖,心中的定力,以及远处那无声却坚实的后盾,让她知道,这寒霜,冻不垮真正想要破土而出的新芽。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转身,朝着亮着灯光的宿舍走去。
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明天的食堂,该有新的气象了。那些小心思和试探,也该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