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铜铃响在麦浪里
凌晨四点,露水还凝在麦叶上,小李已经背着新账本往工地走。裤脚的铜铃随着脚步轻响,是赵桐权昨天送的——说是法院档案室淘汰的旧铃铛,挂在账本上能防蛀,他却觉得这声音比闹钟还提神。
刚到工地入口,就看见张叔蹲在麦秸垛旁抽烟,烟圈在晨雾里散得很慢。“王师傅凌晨三点就来了,”张叔弹了弹烟灰,“蹲在搅拌机旁边红着眼圈,说厂里把他的养老保险算错了五年,退休金差了一大截。”
小李翻开账本,笔尖在“养老保险纠纷”那页顿了顿:“他带合同了吗?”
“带了,皱得像咸菜干。”张叔往远处努嘴,王师傅正抱着个铁皮盒来回踱步,盒子上的锁都锈住了。小李走过去时,他慌忙把盒子往身后藏,手背上的老年斑在晨光里看得格外清晰。
“王师傅,我看看合同。”小李把账本递过去,“这页记着去年老张哥的社保纠纷,最后补上了三个月的,您瞅瞅流程。”
铁皮盒打开的瞬间,一股霉味涌出来。合同边角已经沤烂,盖章的地方晕成了紫黑色。小李用铅笔轻轻勾勒出模糊的日期,突然停住——合同签订日期是“2008年”,但王师傅说自己2003年就进厂了。
“这中间五年,厂里没给您签合同?”小李抬头时,看见王师傅的喉结滚了滚,突然抹起脸来。
“那时候哪懂这些,”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老板说‘先干活,合同回头补’,一回头就是五年。现在他儿子接手厂子,说没合同不认账……”
小李往账本上记“2003-2008年无合同”,笔尖戳透了纸页。风卷着麦浪过来,铜铃在账本上叮铃响,像是在替王师傅喊冤。他突然想起父亲的旧账本,某一页写着“2005年帮老周讨欠薪,他揣着半截铁锹把跟了我三里地”,字迹歪歪扭扭,却带着股狠劲。
“您等我半小时。”小李往镇上去时,铜铃撞在账本上,响得急促。社保所的老张正在扫院子,看见他怀里的账本就笑:“又来替人算账?上次那批被克扣加班费的工人,现在见了我还鞠躬呢。”
“王师傅这情况能补吗?”小李摊开账本,晨光透过窗户落在日期上,2003年那行字被晒得发亮。老张眯眼瞅了半晌,从抽屉里翻出本泛黄的政策汇编:“2008年《劳动合同法》实施前的纠纷,得找当时的工资单或者工牌。”他突然拍大腿,“对了!厂里的考勤本!老会计退休前跟我念叨过,2003年的考勤还锁在铁皮柜里!”
等小李抱着考勤本赶回工地,王师傅正蹲在麦秸垛旁啃干馒头。看见泛黄纸页上自己的名字——“王长河 出勤28天”,铅笔字被汗水浸得发皱,他突然站起来,往远处跑了几步又回头,手在裤腰上摸了半天,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枚生锈的工牌,“这是2004年发的,我一直挂在钥匙串上……”
工牌照片上的年轻人头发浓密,如今却只剩后脑勺一圈灰白。小李把考勤本和工牌夹进账本,铜铃突然响得欢实——张叔领着老会计来了,老人拄着拐杖,怀里揣着个布包,打开是2003年的工资发放表,王师傅的名字被红笔圈着,旁边写着“木工组”。
“当年我亲手写的,”老会计抖着嗓子笑,“你爸当年为这表,在老板办公室睡了三夜,说不拿到手就拆他的暖气片。”
王师傅突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麦浪在他身后翻涌,铜铃声混着风声,像谁在轻轻拍他的背。小李往账本上添“考勤+工牌+工资表 形成完整证据链”,突然发现王师傅的铁锹把上刻着道深痕,和父亲账本里写的“半截铁锹把”对上了。
中午去镇上复印材料,打字店的老板娘盯着小李的账本笑:“上次来的张大爷,拿着你记的账,愣是让儿子把扣的医药费给补了。他说你这账本比法院传票还管用。”
“是大家自己的证据管用。”小李数着复印件,铜铃在柜台上转了个圈,“我只是帮着记下来。”
回工地时路过麦田,几个孩子在埂上追跑,其中一个摔倒了,手里的麦芽糖粘了满手泥。小李掏出纸巾给她擦,孩子突然指着他的账本:“哥哥,你的铃铛会唱歌!”
铜铃像是应和,在风里叮铃作响。他低头看账本,王师傅的纠纷那页夹着片麦叶,阳光透过叶纹照在“补五年社保”那行字上,亮得像撒了层金粉。远处,张叔正帮王师傅搬铁皮盒,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麦浪里晃啊晃。
傍晚整理账本时,小李发现铜铃的绳子磨断了。他找了根红绳重新系上,想起父亲旧账本里夹的红绳,也是这个系法——打两个死结,再绕三圈,说是“把理捆得牢牢的”。
系到第三圈,赵桐权的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手里举着本《社会保险法释义》:“法院的朋友说,王师傅这情况得用这条。”
小李接过书,看见扉页写着“赠小李:让每个字都站在理上”,钢笔字力透纸背。铜铃突然响了,他抬头望见麦浪尽头的晚霞,红得像父亲账本里那页被烟头烫穿的纸——那年父亲为讨薪被老板打伤,却在纸上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
“明天去社保所。”小李把书塞进账本,铜铃在红绳上晃悠,“王师傅说要请咱们吃他种的黄瓜,脆得能敲出响。”
赵桐权发动汽车时,看见小李的账本露着个角,红绳系的铜铃正对着夕阳,在麦浪里闪着细碎的光。他想起档案室那排落满灰的旧案卷,突然明白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过时——比如把日子过明白的认真,比如为公道较劲的执拗,就像这铜铃,哪怕锈迹斑斑,碰着理字,照样能发出清亮的响。
夜风起来时,小李把账本放进铁皮柜。铜铃在寂静里轻响了一声,像是在跟旧账本里的红绳打招呼。他摸着父亲留下的半截铁锹把,突然想在明天的账页上画个小人,手里举着根黄瓜,笑得露出豁牙——就像王师傅刚才那样。
账本又厚了些,纸页间夹着麦叶、工牌、工资表,还有枚用红绳系着的铜铃。小李知道,等秋天收麦时,这里会多一页“王长河 社保补缴完成”,旁边或许还画着根沾着泥的黄瓜。
日子往前滚,账本往上记,铜铃在风里响,总有些东西,比麦浪更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