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镰刀与铁牛的角力
法院的走廊里飘着麦秸秆的清香,赵桐权推开2026-民字第118号卷宗时,一片干枯的麦穗从夹页滑落。麦芒上还沾着点土黄的粉末,是麦粒脱落后留下的痕迹——正如照片里那个站在麦田里的男人,裤脚卷到膝盖,沾着新鲜的泥土,手里的镰刀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而他脚边的收割机,前挡板已经被撞得凹陷,像头受伤的铁牛。
“再审开庭。”法槌落下时,被告席上的男人缓缓站起。李根生的肩膀比照片里更宽厚了些,古铜色的皮肤上印着深浅不一的晒斑,左手虎口处缠着圈布条,是握镰刀磨出的茧子磨破了皮——赵桐权认得这双手,去年在麦收时节见到时,他正用这双手将倒伏的麦子捆成束,指缝里还嵌着麦芒的碎屑。
“被告李根生,2026年因‘故意损坏财物’被判赔偿农机公司损失八万元。”赵桐权的声音在庭内回荡,目光落在他面前的证物台上,那把镰刀和收割机的损坏部件并排摆放,铁器的冷硬与镰刀的木柄形成鲜明对比,“你坚持说损坏收割机是‘为了保护麦苗’,有证据吗?”
李根生将镰刀放在膝头,木柄与木椅碰撞发出沉闷的响。“是机器要毁了麦子。”他的声音带着麦收时节特有的沙哑,像被热风烤过的土地,“2026年6月,农机公司的收割机进地时,我就发现不对劲。那机器的割台调得太低,会把麦茬留得太短,还会碾坏旁边没割的麦子。我跟司机说‘慢点,调高点’,他说‘按规矩来,你懂个啥’,结果不到半亩地,就碾倒了二十几捆麦子。”
原告席上的农机公司经理冷笑一声,甩出份作业规范:“我们的收割机都是按国家标准调试的,割茬高度符合规定!李根生是故意找茬,他自己买了台二手收割机,见我们公司抢了生意,就故意撞坏机器,还煽动村民抵制我们——这有当时的监控为证!”
监控画面被投在屏上:李根生确实站在收割机前,手里挥舞着镰刀,与司机争执几句后,突然用肩膀顶住收割机的前挡板,机器后退时,挡板撞到田埂上,凹了块下去。画面里的麦子确实有些倒伏,却看不清是否被碾坏。
李根生猛地抬起头,眼里的红血丝像麦芒的纹路:“那监控只拍了一半!”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本农事日记,某一页画着麦田的草图,倒伏的麦子被圈出来,旁边标着“6月12日,东南风三级,倒伏面积约3亩”。“那天刮着风,麦子倒了一大片,收割机的履带太宽,一碾就是两行。我让他绕着走,他说‘老板催着赶工,压点就压点’,我气不过才拦的——那不是故意撞,是我没拉住机器!”
日记里还夹着几张照片,是用手机拍的现场:倒伏的麦子被收割机履带碾成了泥,穗头的麦粒散落一地,而未倒伏的区域,李根生用镰刀割出的麦茬整齐划一,比收割机留下的高出近五厘米。“老辈人说,麦茬留三寸,能保墒,还能当绿肥。”李根生指着照片,“这机器割得只剩一寸,来年种玉米都费劲。我那二手收割机是帮邻居代割的,收的钱还不够油钱,犯得着抢生意?”
赵桐权调出农业部门的技术手册,其中明确提到“倒伏麦田收割时,应适当提高割茬,避免碾压未割区域”,而农机公司的作业记录显示,当天的收割机确实未根据倒伏情况调整参数。“我们询问了当时在场的村民,”他补充道,“有三位村民证实,收割机确实碾坏了麦子,李根生曾多次要求司机调整,均被拒绝。”
经理的脸涨成了酱紫色,立刻反驳:“就算碾坏了麦子,他也该通过正常途径解决,凭什么损坏机器?八万元的赔偿,是按维修报价算的,一分都不能少!”
“我赔了麦子钱!”李根生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镰刀的木柄嗡嗡作响,“被碾坏的麦子,我按市价赔给了村民,自己掏了三百块!那收割机的挡板,就是块薄铁皮,修修顶多两千块,你们要八万块,不是讹人是什么?”他从布包里掏出张维修收据,是农机站出具的,“换块挡板加喷漆,一共一千八,这还是我托人找的熟人价。”
法庭侧门被推开,十几个村民扛着捆麦子走进来,麦穗饱满,麦秆挺拔。领头的老人举着两束麦子,一束是机割的,麦茬短而不齐;一束是手割的,麦茬整齐,穗头完整。“根生说得对!”老人的声音洪亮,“去年我们村用了他的法子,先把倒伏的手割了,再用机器割直立的,亩产多收了两百斤!农机公司的机器不管不顾,就知道赶进度,这样的钱挣得亏心!”
赵桐权想起重生前在麦收时节见到的场景:李根生的麦田里,手割与机割的区域泾渭分明,他蹲在田埂上,用尺子量麦茬的高度,嘴里念叨着“三分苗,七分管,收麦也得讲章法”。田边的杨树下,他给收割机司机递水,说“不是不让你们挣钱,是得让麦子走得体面点”。
“关于损失认定,”赵桐权的目光转向经理,“我们委托第三方评估机构对收割机损坏程度进行鉴定,结论是‘维修费用不超过两千元’,且农机公司未及时处理李根生的合理诉求,存在过错。”他顿了顿,将一份气象记录投在屏上,“2026年6月12日确实有三级东南风,倒伏麦子的收割需要特殊操作,农机公司未按规范调整,导致损失扩大,自身应承担部分责任。”
李根生的眼泪突然涌出来,滴在镰刀的木柄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我爹种了一辈子麦子,”他声音发颤,“他说‘麦子是地里长出来的娃,割的时候得轻着点,不能让它们死得委屈’。我拦机器,不是跟钱过不去,是跟糟蹋粮食的性子过不去。”
赵桐权拿起法槌,目光扫过庭内那些麦子、照片、磨损的镰刀,突然想起李根生日记里写的话:“机器再快,也得顺着麦子的性子来,不然,铁牛也会欺负土地。”
“判决如下。”法槌落下时,阳光透过高窗照在那捆麦子上,麦穗的芒尖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芒,“李根生的行为系为避免麦苗损失,主观无故意损坏财物的意图。原判决撤销,改判李根生赔偿农机公司维修费一千八百元,农机公司需赔偿李根生垫付的麦子损失三百元。”
李根生拿起镰刀时,木柄上的汗渍映出他的影子,像个沉默的稻草人。他走到领头的老人面前,将镰刀递过去:“叔,今年麦收,还得麻烦您帮着看机器。”
麦秸秆的清香漫开来时,赵桐权翻开下一本卷宗。编号2027-刑字第012号的照片上,女人站在被推倒的篱笆前,手里举着根竹条,竹条上还缠着豆角的藤蔓——这是起“故意毁坏财物”案,女人却坚称篱笆是“被野猪撞坏的”,她砍竹条是“为了重新扎篱笆,保护菜苗”,说“这菜是给敬老院的老人种的,不能让野猪糟践了”。
“下一个。”他轻声说,指尖拂过照片上的竹条,粗糙的表面仿佛还留着藤蔓缠绕的勒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