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船票与未沉的真相
法院的调解室里,海风的咸腥味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来。赵桐权看着桌上那枚泛黄的船票,票面上“1992年8月15日,渔港——青岛”的字迹被海水泡得发涨,边缘卷成了波浪形。持票人是原告席上的陈阿婆,她今年七十九岁,手里攥着个褪色的蓝布帕子,帕子包裹着的,是她失踪三十年的丈夫林满仓的唯一“遗物”。
“再审开庭。”赵桐权敲响法槌,声音里带着对往事的审慎。三十年前,林满仓因“携公款潜逃”被列为通缉犯,陈阿婆带着年幼的儿子被指指点点了半辈子。直到去年,有人在渔港的老仓库里发现了这张船票和一本日记,陈阿婆才鼓起勇气申请再审。
被告席上坐着当年的渔业公司经理王德海,如今已是步履蹒跚的老人,由孙子搀扶着。“阿婆,”他叹了口气,“满仓那事,当年证据确凿——他管的货款少了两万,人也没影了,不是潜逃是什么?这船票说不定是他跑之前买的,有什么稀奇?”
陈阿婆的手抖得厉害,蓝布帕子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的日记。日记本的纸页像海带一样发脆,上面用铅笔写着:“1992年8月14日,发现账本有问题,德海让我别声张,说‘先压一压’。货款对不上,少了两万,我得查清楚。”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执拗。
“法官同志,”陈阿婆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满仓不是那样的人!他管账十年,一分钱都没多拿过。那天他说要去青岛找总公司对账,说‘清者自清’,就再也没回来。这船票是他买的,他是去对账,不是逃跑!”
赵桐权翻开卷宗,三十年前的判决依据简单粗暴:“当事人失踪,货款短缺,推定携款潜逃。”但附卷里的仓库盘点记录却藏着疑点——盘点人签字是王德海的侄子,而林满仓的交接班记录上,有一行被划掉的字:“王德海借支两万,未打借条”。
“王经理,”赵桐权看向王德海,“1992年8月,你是不是从公司借过两万块?”
王德海的孙子立刻抢答:“没有!我爷爷当年是经理,怎么可能借钱不打条?肯定是林满仓自己贪了,栽赃我爷爷!”
“是不是栽赃,查一下总公司的汇款记录就知道了。”赵桐权调出一份泛黄的电汇单,“1992年7月,总公司给渔港分公司汇了笔‘防汛款’,金额正好两万,收款人是王德海,用途写的‘个人借支’。”
王德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那是应急……渔港仓库漏雨,怕防汛物资被淹,先借了用,想着月底就还……”
“可你没还,”赵桐权的声音很沉,“林满仓发现账目不对,要去总公司举报,你就动了歪心思。”他将一份航海日志复印件推到桌上,“1992年8月15日,青岛港记录有艘货船遇险,救上来的乘客里,有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口袋里揣着渔港分公司的账本,可惜最后没救活。那男人的体貌特征,和林满仓完全一致。”
陈阿婆听到“没救活”三个字,突然捂住胸口,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是跑了……他总说‘账错了就得改,人不能昧良心’……”她从蓝布帕子里掏出一张照片,是林满仓和儿子的合影,照片上的男人笑得憨厚,怀里的孩子正揪着他的衣角。
王德海的孙子还想辩解,却被爷爷拉住了。老人慢慢站起身,对着陈阿婆深深鞠了一躬:“阿婆,对不起……当年我怕被处分,满仓走后,就跟侄子串通,改了账本,说他携款潜逃……这些年,我天天梦见满仓质问我‘钱去哪了’,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赵桐权的目光落在日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如果我回不来,告诉儿子,爹没偷钱,爹是在查账。”字迹被泪水晕开,模糊了边角。三十年前,他作为见习书记员,曾参与过这个案子的讨论,当时所有人都觉得“失踪即潜逃”,没人去深究那行被划掉的借支记录,更没人去核实青岛港的遇险名单。
“判决如下。”赵桐权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撤销原‘携款潜逃’的认定,宣告林满仓无罪;王德海因伪造证据、诬告陷害,移交监察机关处理;渔业公司需向林满仓家属公开道歉,恢复名誉,并按国家赔偿标准支付赔偿金。”
法槌落下时,陈阿婆将船票和日记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丈夫失而复得的灵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泛黄的船票上,“青岛”两个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像极了林满仓当年要去追寻的真相,纵然沉在海底三十年,终究还是浮了上来。
庭审结束后,王德海的孙子扶着爷爷,走到陈阿婆面前,把一个存折递过去:“阿婆,这是当年那两万块,连本带利,您收下。我爷爷说,欠林叔的,欠您的,都得还。”
陈阿婆没接存折,只是把那张合影递给年轻人:“这照片你拿着吧,让你爷爷看看,满仓当年多信任他。”
赵桐权站在调解室门口,看着陈阿婆背着蓝布包走出法院,背影佝偻却挺直,像三十年前那个站在码头,等着丈夫从青岛回来的女人。海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一股咸涩的暖意,仿佛在诉说着一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公道。
他回到办公室,在卷宗扉页写下:“船票会褪色,账本会被改,但一个人的清白,就像海底的石头,就算被泥沙埋住,也终究会露出棱角。”窗外的海浪拍打着堤岸,声音沉稳而坚定,像在应和着这份迟来的正义。他知道,还有许多像林满仓这样的人,在时光里等待着真相大白,而他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敬畏,继续翻开下一页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