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清水镇在薄雾中缓缓苏醒。陈泥早早起身,帮着李婆婆将铺面收拾妥当。今日与往日不同,他的心情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紧张与期待——老秀才徐文远前日来买糕饼时,特意对李婆婆提起,若是陈泥身子大好了,不妨到他的私塾里听听课。
认得几个字总是好的。老秀才当时是这么说的,目光在陈泥身上停留片刻,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与睿智。
此刻,陈泥换上了一件李婆婆用旧衣裳改成的、最体面的青色短褂,头发也被仔细梳理过。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目光频频望向镇子东头那处青瓦白墙的院落。
去吧,别怕。李婆婆将两个还温热的芝麻饼包好塞进他手里,徐先生学问大,性子却是顶好的。认真听讲,莫要淘气。
陈泥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糕饼铺的门槛。晨风带着凉意拂过面颊,他的脚步起初有些迟疑,但随着离那处院落越来越近,步伐渐渐坚定起来。
私塾坐落在镇东头的一处清静角落,与铁匠铺的喧嚣、药铺的忙碌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青砖砌成的院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两扇略显斑驳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是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陈泥只认得中间那个是字。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面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那声音清脆稚嫩,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溪水叩击卵石,在清晨的空气里流淌。陈泥在门口驻足,悄悄从门缝往里望。
不大的院子里,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孩童正襟危坐,手中捧着线装的书本。他们面前,老秀才徐文远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负手而立。晨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老秀才每念一句,孩子们便跟着念一句。那些音节对陈泥来说陌生又奇妙,他虽不解其意,却觉得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自有一种庄重的美感。
他正出神,院门一声被推开了。所有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门口。陈泥顿时僵在原地,脸颊发热,进退不得。
是陈泥来了。老秀才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进来吧,就坐在后排那个空位。
在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中,陈泥低着头快步走到后排的空木凳上坐下。凳子冰凉,他的心却跳得厉害。
我们继续。老秀才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在陈泥身上停留一瞬,今日讲《千字文》开篇。这天地玄黄四字,说的是天青地黄,宇宙初开时的景象......
老秀才的声音不疾不徐,将那些艰深的字句化作生动的画面。他时而指着天空讲解字的由来,时而弯腰抓起一把泥土阐释字的意义。陈泥渐渐忘了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先生。
当讲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时,老秀才特意走到陈泥身边,在他面前的沙盘上用树枝写下一个字。你看,这个字像什么?
陈泥仔细端详着那个由简单笔画组成的符号,犹豫着说:像......像个窗户?
老秀才笑了:说得不错。古时候的人从窗格里看见太阳,就画了这样一个圆,中间点一点,表示太阳的光明。这就是字的由来。
这简单的解释在陈泥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忽然明白,那些曲曲折折的笔画不是随意画就的,每一个字里都藏着古人对这个世界的观察和理解。这个认知让他对眼前这些神秘的符号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畏。
课间休息时,孩子们都跑到院子里玩耍。石蛋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重重拍了下陈泥的肩膀:你也来上学啦!以后咱们可以一起念书了!
小铃铛也走过来,递给他一张写着药名的纸条:这是我爹开的方子,上面的字我都认得。你要是想学,我教你。
陈泥握着那张泛黄的纸条,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文字的重量。这些看似简单的笔画,能够记录药方治病救人,能够描述天地万物的道理,这是何等神奇的力量。
下半堂课,老秀才开始教他们写字。陈泥学着其他孩子的样子,用手指在沙盘上一笔一画地模仿。他的手指还不太灵活,字写得歪歪扭扭,字总是合不拢。沙粒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每一个笔画都需要极大的耐心。
不急,慢慢来。老秀才经过他身边时轻声说,字如做人,要端正,要踏实。
陈泥抬头,看见先生眼中鼓励的神色,心里蓦地一暖。他重新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练习起来。沙盘上的字迹虽然稚嫩,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
当放学的钟声敲响时,陈泥的手指已经磨得发红,沙盘上却整整齐齐地排着十几个他刚刚学会的字。虽然大多写得不够美观,但他已经记住了它们的模样和读音。
明日早些来。老秀才在门口送别学生时,特意对陈泥嘱咐道,我那里还有几本启蒙的图画书,你可以看看。谢谢先生。陈泥恭恭敬敬地行礼。
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正好。陈泥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向那座青瓦白墙的院落。他发现这个世界除了食物的香甜、草药的清苦、铁器的坚硬之外,还有另外一种更加奇妙的东西——那些写在纸上、刻在木板上、画在沙盘里的符号,它们看似无声,却仿佛蕴藏着诉说不尽的故事和道理。
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地上比划着刚刚学会的字。一撇一捺,相互支撑。这简单的结构里,似乎也藏着做人的道理。
私塾的清晨,在这个曾经流浪的孩子心里,种下了一颗名为的种子。虽然它还很小,很脆弱,但已经在温暖的土壤里悄悄扎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