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浸透了浓墨,沉甸甸地压在小镇上空。风雪虽不及前半夜那般癫狂,却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细密的雪沫子打着旋儿,簌簌地落在屋顶、街面,执着地覆盖着一切痕迹。
李婆婆将陈泥安顿在炕上,盖上了自己那床虽然陈旧却厚实的棉被。孩子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脸上也终于褪去了那骇人的青紫,透出一点微弱的血色。她坐在炕沿,就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缝补着一件旧衣,心思却全然不在针线上。目光时不时地飘向炕上那小小的隆起,又忧心忡忡地望向紧闭的房门。这孩子,是救下来了。可往后呢?
她一个孤老婆子,靠着这间小小的糕饼铺,日子过得紧巴巴,不过是勉强糊口。添一张嘴,不是多一双筷子那么简单。柴米油盐,冬衣夏衫,哪一样不是沉甸甸的担子?更何况,这孩子来历不明,身子骨又亏空得厉害,往后调养看病,都是银钱。
正心乱如麻间,门外传来了几下克制而清晰的叩门声。笃,笃,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惯有的沉稳。
李婆婆心头一跳,这么晚了,会是谁?她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隔着门板低声问道:“谁呀?”
“素心老妹,是我,张守拙。”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是镇长。李婆婆略微松了口气,连忙拉开门。
一股寒气卷着雪沫涌了进来,门口站着的正是镇长张守拙。他披着一件半旧的深灰色棉袍,外面罩着蓑衣,斗笠上积了一层薄雪。清瘦矍铄的脸上被冻得有些发红,一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浸了寒星。
“快进来,守拙大哥,这大冷天的,你怎么过来了?”李婆婆侧身将他让进屋,又赶紧把门关严实。
张守拙摘下斗笠,抖落上面的积雪,又解下蓑衣,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动作不紧不慢,自有章法。他目光在屋内一扫,便落在了炕上那个多出来的小身影上,眼神微微一凝。
“听说你傍晚从巷子里捡回来个孩子?”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较低,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他晚间在家听老伴提了一嘴,说看到李婆婆慌慌张张抱着个孩子回去,心下惦记,便冒着风雪过来看看。
李婆婆叹了口气,指了指炕沿,示意他坐下说。她自己则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对面,将油灯往中间挪了挪。
“是啊,就是那个常在镇上乞食的流浪儿。”李婆婆的声音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后怕,“差点就……就冻死在外头了。我若晚去一步,怕是……”她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张守拙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炕上的陈泥。孩子睡得很沉,瘦小的脸庞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格外脆弱。他注意到孩子身上盖着的厚被,以及炕边木盆里尚未倒掉的、带着污迹的雪水,心中已然明了李婆婆是如何费力将这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难为你了,老妹。”张守拙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赞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这是一桩积德的大善事。”
李婆婆苦笑了一下,双手无意识地搓着膝盖:“善事谈不上,就是……就是看见了,不能当没看见。那么小的一个人儿,缩在雪地里,眼瞅着就没气了,我这心里……堵得慌。”
她顿了顿,抬头看向张守拙,昏黄的灯光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眼神里充满了坦率的忧虑:“守拙大哥,我也不瞒你。人是救回来了,可往后……我这心里也没底。我这点家当,你也清楚……”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张守拙没有立刻接话。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棉袍的袖筒里,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着什么。屋里一时间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永不停歇的风雪呜咽。
作为一镇之长,他需要考虑的更多。镇上并不富裕,多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就意味着多一份集体的负担。规矩是死的,轻易破不得,否则何以服众?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
然而,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陈泥脸上。那孩子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也是微微蹙着的,仿佛承载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他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孙儿,若是还在,也该是这般年纪了……人心都是肉长的。
半晌,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见死不救,不是我们清水镇该有的道理。”
李婆婆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守拙继续道,语气变得务实起来:“这孩子,既然让你遇上了,便是缘分,也是他的造化。眼下最要紧的,是把他养活,把身子养好。其他的,再从长计议。”
他沉吟片刻,说道:“这样,明天一早,我召集几户家境稍宽裕、心肠也热络的人家说道说道。一家出一点力,你这里出个窝,出把米,赵铁匠家或许能匀件旧衣裳,叶郎中帮忙看看病,总能把这最难的时候熬过去。”
他的话语不急不躁,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仿佛一切难题在他这里,都能找到条理清晰的解决之道。
李婆婆听着,眼眶不由得有些湿润。她知道,镇长这番话,等于是给这孩子,也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守拙大哥,我……我替这孩子,谢谢你了!”她声音有些哽咽。
张守拙摆了摆手,站起身,重新披上蓑衣:“谢什么,都是乡里乡亲。你今晚辛苦,好好照看着。明天的事,交给我。”
他戴好斗笠,最后看了一眼炕上的陈泥,目光深沉。这个孩子,或许真如老秀才说的,是尘泥中的一点生机?未来如何,谁又说得准呢。
“我走了,门户关紧,夜里警醒些。”他叮嘱了一句,便推开房门,身影再次没入外面的风雪夜色之中。
李婆婆关好门,插上门闩,回到炕边。看着沉睡的陈泥,又想起镇长方才的话,心中那沉甸甸的石头,似乎终于落下了一半。她伸手,轻轻掖了掖被角,低语道:
“孩子,听见了吗?你有活路了……咱们清水镇,留下你了。”
窗外,风雪依旧,但屋内,那盏油灯的光芒,似乎比之前更温暖,也更坚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