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这边唐军暂且不提，梁军大营中亦是灯火通明。中军帐内，上首处王景仁面色阴沉地注视着下首斜靠在椅中的韩勍和李思安，帐中死寂一般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沉声说道：“依两位之见，我军陈兵城下乃是错着么？”
李思安嘴角扯出一丝不屑的冷笑：“招讨使大人所思自有章法，末将岂敢言他？只是你看那唐军来至北岸，见我大军便已人心惶惶，士气不振。若依末将之见，何不趁此机会，举大军过河？如今沿河之处，纵使沙陀骑兵勇猛，在这河滩之地又能施展几分？况且我军两倍于敌，又有何惧之？”
王景仁强压怒火，指节在案几上敲出沉闷的声响：“出兵之时，陛下便再三叮嘱，不可贸进，只需守住柏乡，架好浮桥。唐军远来救援，恰逢年节之时，将士思乡，定求速战，到时我等以逸待劳，诱敌入彀，此大势定矣。待明年开春之后援兵齐至，大军齐出，唐军纵有铁骑，又能走脱几何？到时成德军迟早尽入我手，又何必急在此时去和唐军拼个你死我活？”
李思安闻言嗤笑一声：“大人深谋远虑，难怪可自南楚和吴国全身而退，末将愚钝，实不及也。既然大人已有计议，末将便先回营了，否则那帮今日便要出战的兔崽子恐怕压制不住。”说罢起身拂袖而起，铁甲铿锵作响。
韩勍见状也起身拱手：“大人还请安歇，想来唐军也无胆来捋我军虎须，今日无事，末将且去城中喝上几杯解闷。”言毕转身离去，帐帘掀起时带进一阵刺骨寒风。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王景仁操起桌上的茶碗重重砸在地上，瓷片顿时四溅。“无知匹夫！”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这时帐外转入一人，正是其麾下亲信陈思权。他看了眼满地碎片，摇摇头又去取了新碗，为王景仁重新斟满，轻声道：“大人何必动怒。韩勍好赌嗜酒，李思安有勇无谋，陛下也是恐这二人误事，才命大人总领军事。既然大人已经定下方略，又去管他二人作甚？便是中间有了差池，亦非大人之过。”
王景仁长叹一声，烛光在他疲惫的脸上投下深深阴影：“自归梁以来，我立下战功无数，比起张敬、杨师厚等人亦是不遑多让，但到如今，军中诸将仍待我如客将，并无丝毫恭敬之心。”他握紧拳头，“今日这二人如此作态，如何能成大事？到时误了陛下大事，罪责岂不尽归我身？”
陈思权也叹了口气，他自王景仁归梁之后便一直跟随其身旁，数次征战之后，对眼前之人更是十分崇敬，但想到韩勍与李思安皆追随牛清许久，是其心腹，因此便是心中不满，亦是无可奈何。只能劝道：“大人且宽心，只要我等守住柏乡，待来年春暖之时，陛下再遣大军到来，我等自会轻松许多，暂且先忍耐些时日吧。”
王景仁无奈地点点头，颓然挥手，待陈思权退出后，独自在帐中枯坐。烛泪滴落，在他铁甲上映出斑驳光影。
另一边王璟若率领三千精骑踏着月色疾驰。至拂晓时分，全军已在浅滩处集结完毕。晨雾中，王璟若唤来常春，说道：“方才亲卫营已经探明，前方二十里外道旁有一片密林。兄长且率两千骑兵埋伏其间，待我将梁军引入埋伏中再起大军击之。”
常春闻言皱眉：“此举不妥，你是大军副将，岂可以身犯险？若是梁军固守不出，汝之奈何？或陷入重围，有所折损，岂不坏了全军士气？诱敌之事还是由我前去便可，你于密林之中接应。”
王璟若轻笑摇头，晨露在他眉睫上凝结成珠：“前些时日大军行进途中曾拿获几名梁军探马，从其口中得知正东营中乃是先锋李思安，此人勇而无谋，最易中计。而且东营之中乃是轻骑与轻甲，断不是我重甲精骑对手。兄长还请放心。”
常春还要再劝，却见王璟若眼神陡然锐利如刀，只得抱拳领命。东方既白，三千铁骑分作两股，如两道暗流潜入晨雾之中。
天明时分，梁军东营，炊烟袅袅。李思安踱至灶台前，一脚踹翻烧火的小卒，怒骂道：“怎的还未做好，爷爷饿的急了，当心把尔等斩了炖肉吃！”那军士连忙跪倒在地，颤抖着说道：“大人恕罪，只需片刻便好。”
李思安正要训斥，忽然有军士飞奔来报：“大人，东面烟尘大作，似有大队骑兵来袭！”
李思安一惊，连忙快步冲上箭楼极目远眺，朝阳中果然见烟尘腾起，闷雷般的马蹄声渐近。心惊之余再仔细一看，立时大怒，反手将报信军士扇倒在地，怒骂道：“瞎了眼的东西，区区千余骑便这般大惊小怪！”原来李思安虽然无谋，但毕竟久经沙场，自烟尘起处，便知所来敌军不多，因此大怒。
他转身喝令：“点起五千精骑，爷爷倒要看看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撩虎须！”说罢从亲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那匹乌骓马当即人立而起，嘶鸣声震彻营盘。
这边王璟若率领一千精骑呼啸而来，远远便见李思安已经在营前列队，并冲着自己的方向高声喝问：“来将何人？”
王璟若唇角微扬，墨玉破穹枪凌空一挥。千骑顿时散开成一线，如大雁展翅般向梁军冲去。
李思安见来人并不答话，立即传令大军齐射，但王璟若所率这一千精骑，人马皆着重铠，寻常羽箭哪里能够射透，而且两骑之间空隙极大，梁军的这轮齐射却有大半落到了空处。
眼看唐军骑兵已近，李思安立即传令前队骑兵迎上。而此时唐军骑兵则从鞍袋之中掏出了一架架黝黑的手弩来，铁矢上弦的“咔嗒”声连成一片，众人齐齐抬起左臂，将弩机搭在其上，黝黑的铁矢闪着森冷的寒光，已经瞄准了前方冲锋而来的梁军轻骑。
“放！”
随着王璟若一声令下，千弩齐发，机簧震响如霹雳，这些弩箭带着机簧之力破空而出，转眼便已来到梁军面前。那些梁军轻骑还未曾来得及反应，便被铁矢贯体而过，自马背上栽了下来，随后又被后队踩作肉泥。仅一轮齐射，便有二三百梁军人马倒在了战场之中。
而随着王璟若手中枪再度举起，原本分散的唐军骑兵立即将手弩收入鞍袋，向着中间并拢，很快便形成了箭矢之阵，而箭尖处，正是墨玉破穹枪闪耀的寒光。